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 http://www.txt80.com 】 国术馆 作 者: 徐皓峰 著 出 版 社: 青岛出版社 * 出版时间: 2009-1-1 * 字 数: 320000 * 版 次: 1 * 页 数: 290 * 印刷时间: 2009/01/01 * 开 本: 16开 * 印 次: 1 * 纸 张: 胶版纸 * I S B N : 9787543647992 * 包 装: 平装 所属分类: 图书 >> 青春文学 >> 玄幻/新武侠/魔幻/科幻 定价:¥26.00 内容简介 本书是以武求道的“武道小说”开山之作。运用魔幻现实生义手法写就。讲述一个当代失意官僚的儿子在非武侠时代练就绝世武功。经历了都市的各色生活和父辈的历史迷宫。最终以上古的方式飞往冥王星。全书戏剧性强、情节幽默,是武侠小说进入当代生活的转轨之作,以令人狂笑的幽默演唱传统文化的挽歌。著名作家莫言先生亲题书名并给予评语——“高术不可妄用”。 作者的第一本书《逝去的武林》曾在武术专业杂志《武魂》连载,未出书即已轰动国内外武术界,出版后影响更为深远,窦文涛主持的《锵锵三人行》、梁文道主持的《开卷八分钟》及崔永元主持的《小崔说事》为其做了节目或进行了推荐。 作者的第二本书《道士下山》在武侠小说界树立起“硬派武侠”的名号,让武侠进入了民国时代(此前的武侠小说故事多发生在古代),并以事件所出有据、武打真实专业、行文富于意境获得了读者的广泛认同,某些章节被看作专业武术资料。在多家武术同站转载。 序一 君子皓峰 「徐瑛」 皓峰请我给他的小说《国术馆》写个序,犹豫了许久也没敢答应。 一是我的学识与名气都不够作序的资格,二是导读的文章我从来不敢作,因为要作导读,必要对所导读的内容有深入的研究与独到的感悟方能说出一二三来,对读书不求甚解的我来说,这是断断做不到的。然而,皓峰却认定了我是写序的合适人选,原因很简单,他视我为知音,以为我懂他的文字。 如此抬举我,拒之委实不恭,而导读的文章又不能作,那便只好勉为其难地写点别的什么了。 我与皓峰相识于一次剧本合作,我的朋友王静萍介绍了皓峰,说他写过不少作品,包括影视剧和小说以及一些文艺评论,是位才子。 听起来是不错的编剧人选,但为慎重起见,我还是提出来希望能先看看他写的东西。 说实在话,对一个已经颇有成就的写家来说,我的这个要求多少有点过分,若碰上一个心胸不够开阔的人,很可能会把我的要求看作是一种不信任的表示而一口回绝,然而皓峰很快便把他的一篇小说和一个电影剧本发给了我,且随作品附了一封请批评指正的短信。 客套也好,谦虚也罢,多少让我感到有点意外。 两部作品的主角都是活在当下的小人物,语言机智,人物鲜活,情节生动有趣,很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于是,在我的想象中,作者当属聪明外露、能说会道的人物,已是基本可以肯定的了。 因此,当书呆子模样的皓峰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是真的不敢相信他便是那小说和剧本的作者。非但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甚至在生人面前还腼腆得厉害,配上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全然一个从书斋里出来的“非礼莫”先生,实在看不出他有半点幽默感,更勿论睿智与聪慧。怀着以貌取人所带来的疑虑,我们开始了合作。 一周后,他完成了剧本的初稿,坦率地说并不精彩。我知道命题作文不好做,但我同时也以为,作为一个职业写家,应该具备写好命题作文的能力。我是一个很直率的人,也没跟他客气,一口气谈了一大堆修改意见,丝毫也没顾及他的感受。在我侃侃而谈的过程中,他多在作记录,连头也很少抬,始终不与我争论,也不作半点辩解,最后说了一句“我再改一稿试试”,背着电脑包就走了。 过了一周,修改稿发到了我的信箱里,一口气读完,随即用手机给他发了一个短信:“读了,不错!”很快他便回复:“太好了!终于达到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让我仿佛真切地看到了一张儿童才有的灿烂笑脸。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跟不少年轻的编剧打过交道,他们都很聪明,但像皓峰这样单纯、谦逊同时感悟能力又很强的写家,除了皓峰之外,我真还没有碰到第二个。 遗憾的是,几经波折,我们大家最终都被一个尚未出道的小年轻给忽悠了,剧本未能投拍,其中皓峰付出最多,我想自然他也最郁闷。 王静萍作为这件事的张罗者,觉得自己做了忽悠者的帮手,因此执意要请大家吃顿饭以示歉意。席间我说,赶上了,那就认倒霉吧,权当是一个经历,丰富了自己的人生;对写家来说,这经历也未尝不是创作素材的积累。皓峰很以我的话为然,并且认真地说他收获很大,而最大的收获便是结识了我和王静萍这样坦诚的朋友。他清澈透明的眼神告诉我,他说这番话,绝对是发自内心的。 由是我断言他将来必有大成就,不仅因为他的才华与勤奋,更因为他的人品道德。 《国术馆》这部小说充分展露了皓峰的文风,以喜剧的方式刻画具有悲剧色彩的小人物,字里行间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怀。他的嬉笑怒骂,他的黑色幽默,归结到阅读者笑着哭的阅读经历,俱是那情怀的最好注释。读他的文字,最让我感动的也正在这里。 能作出让人笑着哭的文章来,需要智慧,更需要菩萨心肠。 这是真正的大才华,非虚怀若谷敏感人生的谦谦君子不能够具备。在当今这个浮躁喧嚣的尘世里,敏于行而讷于言的君子,已是濒临灭绝的稀有动物了。 在我的眼里,皓峰便是一个这样的稀有动物。 2008年8月2日 (本文作者系著名编剧,代表作有戏剧《刺客》等。) 序二 夜读《国术馆》 「欢乐宋」 和上一次不同,皓峰兄这本新作我不是一口气读完的,而是用了两口气——因为内力不济,我中间睡了一觉,补补真气。读这部幽默小说时,我大笑不已,真气狂泄,这种状态堪称习武之忌。看来我不是把国术发扬光大的料儿,至今连鲤鱼打挺都不灵。 说到练武,我自幼就有此夙愿。那时候许多同龄人受了欺负之后都扬言要去少林寺,学成一身功夫之后报仇雪恨。可真正混进少林寺出家当和尚的不多,这或许是我们少年时期不可企及的梦想。 一些对武术有着强烈向往的人,走进了形形色色打着少林招牌的野鸡武校。后来我混进小知识分子行列,经常从报刊上看到有人刚从武校毕业就因为打架斗殴被送进监狱的新闻。以前很替他们惋惜,读了皓峰兄的小说之后,我的思想认识发生了变化,认为这些人是到监狱“深造”了,不知道该不该为他们高兴,因为我害怕腥风血雨的生活。 在武术方面,皓峰兄有家学渊源,读了他这部神奇的小说,我很难相信他不会武功。和皓峰兄餐叙的时候,我却从未发现他有骨骼清奇之处。武侠小说里常讲,练武之人练到一定程度,太阳穴会鼓起。我认识一位长得很像普京的练家子朋友,我眼拙,也没发现他太阳穴有什么特别,只知道他收了一些徒弟,还投身建筑行业挣了一些钱。这位朋友是个生意人,皓峰兄则是个文化人,隐在影视界,他们都深藏不露。我想,不论是练武、经商,还是投身文化领域,都是为了在社会上生存。 少数人悟到尘世嚣嚣,万缘皆空,想躲到清净之所寻求解脱,但又有几人能摆脱欲望的引诱和折磨呢?清醒的自我意识是痛苦之源,于是有了和尚还俗、道士下山,纵有武功护体,依然险象环生,因为人类社会本就充满罪恶和险恶,或许我们已经身处佛家所言的“末法时代”,草木都能杀人。佛陀也好,上帝也罢,都对人类很失望。 精通佛法的皓峰兄学过美术,他心中“末法时代”的恐怖画卷,已经一笔一笔地画到小说里。我推测,和许多大彻大悟的高人一样,他对世界的态度是绝望的。皓峰兄的小说既是武道小说,也是佛理小说,更是黑色幽默的上乘之作。 在他的小说里,主人公都有一个坎坷曲折的成长史,无论他们的武功修炼到何等境界,迎接他们的总是一个荒诞接一个荒诞,在这些荒诞背后,还有一个貌似荒诞但又暗契佛理的逻辑:这个世界如此混蛋,所以真的黑色幽默;世界如此黑色幽默,所以真的混蛋——阿弥陀佛,一切都是因果。我们都活在无法摆脱的因果里。 即便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一个轻功蹿起来,总还要有落下来的时候。假如世界真的是一个大粪坑,大家只能变成屎壳郎,所以我们最好不要持如是观。 在皓峰兄笔下的江湖世界里,许多人活着是有追求的,可他们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障碍,练武只是他们扫除障碍的一种手段。障碍永远驱之不尽。 现在已经不是冷兵器时代,武术能解决的问题越来越少。尼采这个疯子说了一辈子胡话,但至少有一句他说对了,大意是:唯有通过艺术,人类才能得到拯救。 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列举了五大文学特质和品格,堪称小说艺术的《九阴真经》。卡尔维诺首推的二字要诀便是“轻逸”,练就这一心法,就好比练就了绝世轻功。 我不知道皓峰兄读没读过这本秘籍,但我相信他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否则他的笔法不会如此轻快飘逸,当然,还能随时点人笑穴。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皓峰兄的武功造诣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的小说很厉害、很艺术。 (本文作者系知名青年作家,“王小波门下走狗大联盟”盟主。) 自序 黄金时代与黑冷天堂 「徐皓峰」 1993年,我放弃绘画,上了大学。大学中有称基督的同学,也有称帝的同学,与我最接近的是一个疾恶如仇的同学。他过得并不好。 一夜他去街头散心,听到街头矗立的一座民工大棚中传出乡音,一攀谈,果然是老乡。 他聊起校园生活的积怨。只要是积怨,民工们听了都会感动。 后半夜,民工们深情地对他说:“住下吧!” 他住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已近中午,大棚中只剩做饭的民工。 做饭民工见他醒了,从大铺上搜出本皱得像一堆海带的书,说:“看吧,很黄!”他是疾恶如仇的人,但感念民工把他们的精神食粮分给他,是拿他当作了自己人。不忍违这番好意,他装模作样地翻了两页,不料一翻就停不下手。 看完后,他跑到书店买了两本。一本他自己留着,一本送给了我。 那是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那时王小波还没有成名。 1997年,我大学毕业找工作,找到了王小波《青铜时代——万寿寺》中写过的万寿寺。我被告知:“这条件不好,但你要想生男孩,就到这工作。”我没能接上话,那先生自行解释:“万寿寺是慈禧住过的地方,你想,她要没生出个男孩,历史上能有她什么事?”我下了生男孩的狠心,但也没得到这份工作。 那一年我开始写小说,后来成为《王小波门下走狗大联盟》系列丛书的作者之一,不知不觉已是三辑。 我与王小波的缘分,就是这些了。 今春一位失踪多年的同学来京,说:“我看过你写的小说了,感慨现在还有一个人是懂小说的。”我没被人这么夸过,登时谦虚,说:“你能说出这种话来,说明你也是一个懂的人呀。所以,应该是两个人。”他摆摆手,说:“以前我觉得是两个人,但看完了你的小说,我觉得只剩下我一个了。”他失踪多年,但霸气依旧,所以我们是好朋友。 除了这位同学,还有一位学长,他大我十岁。十年来,他没有住过带洗浴喷头的房子,每次从郊区赶来看我,脖子上的泥都很黑厚。 我问他:“你多久洗一次澡?” 他单指向天,回答:“下雨的时候,就是我洗澡的时候。”妙句,令人开阔。 他写的是比小说更难存活的东西——诗,而他十年来又禁止自己写诗,稍动一点遣词造句的念头,就一阵哆嗦。那他在干什么? 不知道。只好说他在求道。 他的家里没有书,糊墙的报纸上有一个粉笔写的“让”字,问何意,他说是“让他们十年”的缩写,“他们”指的是所有人。 时光是可以用来让的? 这部《国术馆》,是我1997年刚写小说之初,最早一批小说中的一篇。最早一批小说有四篇,两个月内集中写完,除了《国术馆》,其他的在三年内都得以发表,觉得幸运。 那时看到德瓦蒂约演的《巴尔扎克》,躁动的巴尔扎克在印刷厂的机器前忽然安静,说:“我写了那么多小说,总有一部会流传后世吧?”德瓦蒂约把这种哀伤演得深入骨髓,令人震撼。 我一度很爱模仿这段表演,说:“我写了四篇小说,总有一篇会流传后世吧?”期待别人骂一句:“你的成活率也太高了吧!”然后哈哈笑一通。 我继续写着新的小说,而这部《国术馆》则像一道儿童时期留下的刀疤,随着人的长大,也被拉长了。它最早是一个两万字的短篇,后来是一个四万字的中篇,又改成一个两万字的短篇。 七年前,我获得了一个出单行本的机会,将它写成一个十八万字的长篇。这是我的第一个长篇。其时还不具备写长篇的功力,自然遭到批评意见和修改建议。 这个时候,我让了。 没有继续修改,放弃了出版机会。我也第一次体会到,在艺术领域有许多才智达不到的事情,你只能等着自己再老一点。 等着你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慢慢完结。 幸好我没有及时完成这部小说,所以等来了素材的发酵期。不是我对素材的改造能力增强了,而是当初促使我创作小说的这块素材这么多年来还在生活里存在着,并活生生地发展,展现出令人敬畏的因果关系。 所以,十八万字保留了一万字,然后,重写。 我的黄金时代,是十年前我写最早的四篇小说的时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那时的我被灵感充斥,写字快慰无比。现今的我,写字已时感痛苦。 必须承认,写作是消灭才华的。写作是一门残酷的行当,如同人类史一样,伊甸园如此短暂,只在最开始的时候。 在写作上,我早早便才华尽失,用光了幸福。现在的我常想,年华是一个书写者存在的方式。拜火教的天堂是一片冰冷的黑暗,只有时间的庄严——或许,这是书写者的天堂。 2008年3月 第一章 有邪 【一】 我一生下来就离开父母,因为我的额头形状突出。我的母亲美丽单纯,我的父亲彬彬有礼,他之所以事事得体,因为他很早以前便是个官迷。我的远离家庭,与他这一爱好相关。 也怪我的姥爷,我出生后,只有他觉得我的脑门有棱有角,是相书上的“麒麟骨”,会克父亲官运。父亲那时刚升科长,一听这说法立刻脸色蜡黄,恰好母亲是一位上进的姑娘,她还要读夜校,于是姥爷吞下自己酿的苦果,将我一养就是多年。 由于我被姥爷直接养大,所以对父母是姐姐、姐夫的感觉。姥爷没有儿子,我随母姓,正好延续了他的血脉。我从小觉得这是个阴谋。 我的母系是个暴力家族,从原始社会开始,只要打仗就冲锋在前。19世纪末他们仍舞枪弄棒,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但洋人造了大炮,他们接二连三地阵亡。 我的母系从此弃武从文,转变后的家风中,据说只有一人尚存武将气概,他是姥爷的弟弟,在西部戈壁的监狱中劳改,家里人叫他“二老爷”。 我五岁时,姥爷回老家祭祖,惊讶地发现祖坟成了露天泳池,方想到自己一生多灾多难,原来全因坏了风水。姥爷归来,召集所有家庭成员商讨,但都对祖坟被淹束手无策,看来我的母系真是没落。 他们讨论的结果是,只有一个人能避开那可怕的灾难,因为他年纪轻轻就被赶出家门——他就是监狱中的二老爷。 姥爷说,祖坟上被无数男女浮游,按照风水必生恶子,继承母姓,我便充满危险。从此我又改回父姓,回到父母身边。我想,父亲对我是一种算不过来账的感觉。 我保持着小舅子的自我认识,他俩对我的脑门也保持着警惕。 母亲在夜校初中毕业后,又生了个男孩,已长到三岁。他爱在地上爬来爬去,在床下、桌子下、椅子下有无数藏身之地——据母亲讲,这也是我父亲的习性,他在单位复杂的人事变动中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父亲来自农村,在城市中卓绝奋斗,在我八岁那年,成了一个为民办事的好官。为改善六百人的居住条件,他推倒了他们的木板房,在原地建起高楼。 深渊一样的地基,令父亲倍感自己的成功,他总去视察,站在足以将他摔死的深坑边沿,满不在乎地抽着香烟,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像燃烧的火焰,其英俊潇洒令我自叹弗如。 楼盖好后,他从此走上霉运。 随着我脑门的日渐隆起,他终于失败到底,免职归家,唯一的乐趣是拨电视频道。他把电视看坏后,就整日睡觉。母亲则又上学了,她每晚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去读夜校高中,后来很难再见到她面。 我模糊记得姥爷评价父亲,说他的颓废不是因为我的脑门,而是因为一架失事的飞机,它陨落于一片冰冷的草原。 我九岁时,弟弟的玩具飞机丢失,弟弟哭了两天。我家高居四楼,为补偿丢失的飞机,父亲常将弟弟抱出阳台栏杆外,作飞翔状,两人都觉得非常刺激。 一天我放学回家,见父亲和弟弟正在阳台,欢声笑语中,弟弟飞了出去。晚上母亲回家,和父亲并没有吵架,我度过一个安稳的夜晚。临睡时我想:“如果什么都不想,该有多好。”第二天,我肯定醒来了,依照惯性去上学了,但我对自己已无知觉。 心念重新启动,是在一个遥远的早晨。我刷牙时,发现水池中躲着个男孩,他将食指放在口前,说:“嘘!哥,是我,我已经十岁了。”他是我的弟弟,竟然活着,那一天是我十六岁生日。我九岁到十六岁之间的少年时光没了去向,由儿童直接成了青年。我问:“妈妈呢?”他回答:“上大专了。”我刷完牙,习惯性地背上书包,方想到自己应该上了高中,低头问弟弟:“你不上学吗?”他跳出水池,跟着我走了。出门时,见到爸爸躺在床上,后脑对着我,上面已脱落大片头发。 我叫声:“爸!”他回过头,果然如我所料,他丧失了他的英俊,赘肉一脸。 我和弟弟在马路上分手,凭着惯性,我到了中学。坐在座位上,感到前面第三排第二行的人与我有极深关系,那是个女生。我想,也许在我十五岁时已喜欢上她。 我就这样开始了初恋。 所有男生都关注着她。我班有男生二十一人,女生十九人,女生一盘散沙,男生则以一个会武术的人为中心。据说他的师爷为大内高手,八国联军进北京时,是光绪皇帝逃难路上的贴身保镖。他知晓一些清宫秘闻,在课间休息时常痛骂慈禧。 他眉骨很宽,眯着的眼睛高深莫测,他是三排二行女生的男友,常像个保镖般跟在她身后。 她和他是班上唯一谈恋爱的一对,被同学们用扑克牌名称为“Q”与“K”。 我一觉醒来后的青春陷入困境。 这一年的北京,在郊区有过一场轻级地震,对于这一异相,姥爷说是国运将变,对我而言,是二老爷刑满释放。 二老爷干瘦地从戈壁归来,找了份工作,成为西单一家商店的守夜人。在我的印象中,二老爷是有武功的。多年前,姥爷说过一位家乡武师的故事: 1899年,义和团与洋人展开激战,一个叫周寸衣的汉子背着二十把刀赶来,砍坏了十七把刀。义和团当时与清政府合作,战役结束后,清政府对战场进行了核查,精确到每人的杀敌数。 周寸衣杀敌人数是一人。 所有人都觉得他杀一个人砍坏了十七把刀,未免过于残忍,于是清政府进行复查,结果是他杀了一百七十二人。他杀的人数增多了,别人的就相对减少,招致许多人的不满。 周寸衣为表明自己确实杀了一百七十二人,日后不管哪里打仗,都会背着二十把刀赶来。但是清政府不再核查战场,望着尸横遍野的战场,周寸衣总是徒生感伤。直到一天,战役结束后竟然又有人核查战场了,告诉他:“你杀了一百七十二人。”清政府在此次战役中灭亡,核查战场的是取胜的新政府。他发自肺腑地叫道:“新政府好!”他杀的是新政府的人,新政府准备将他枪毙。 但他是义和团英雄,最终被减刑关进监狱。他脚戴镣铐,每日望着窗外墙上“民族、民权、民生”的字样,小步蹭着练拳。三年后他刑满释放,步入武林未逢敌手,被称为“小步蹭着打遍天下”。 故事当年是如此结束的——这个人是二老爷的师父。 十六岁的我向姥爷核实,他已不记得这个故事。二老爷出狱后,并没有像我所期待的去祸乱武林,只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守夜人。我平庸乏味地活到高中的最后一年。 十六岁的我表情冷漠,思想肮脏,在每个课间都会产生幻想,幻想一个人小步蹭着走进楼道,将我从无聊的校园带入武林。 Q整日散发着椰子味道,和她的高手男友行为不检,课间爱待在走廊窗边,一天他俩发出响亮的“呗”声,大家都判断那是亲嘴,已经有人叫她“娘们”。 “三班的娘们……”每听到外班学生如此说话,我便心如刀绞。 夏天很快到来,明年此时便要报考大学了,我的功课极差,也许此生再见不到她。 每当我如此思索,便会进入幻境。幻境中有一群模糊人形,在青色庭院中穿梭不停——此幻境我反反复复地进入,模糊人形日渐清晰,一次发觉其中一人是我的弟弟,他蹲在花坛中,手指放在唇边,说:“嘘——哥,是我。听说你因一个女人感到困惑?”我对他讲述Q裸露的肩膀——她在夏天,儿童般穿着背心短裤,她的男友蛇一样盘在她周围,令整个校园陷入惆怅。 弟弟在花丛中叹息,劝我去找二老爷。“二老爷会武功?”——面对我的提问,弟弟神秘一笑。 我失魂落魄赶到姥爷家,央求姥爷再讲个二老爷的故事。姥爷苦思半晌,讲了个“二老爷躲了”的故事: 民国初年,实业救国、军事救国、教育救国、科技救国等运动均告失败。正在兴起的是“拳术救国”运动,一座气势恢弘的武馆在上海建立,馆长便是“小步蹭着打遍天下”的周寸衣。 武馆名为“国术馆”。就职典礼上,记者提问:“为什么叫‘国术馆’?”周寸衣顺口说:“因为我们练的是国术。”记者原本期望一句“爱国之义”的回答,不料听到一个新名词,立刻兴致大增,继续发问。 问:何谓武术,何谓国术? 答:武术——强身健体,国术——保家卫国。 问:什么拳配称“国术”? 答:我的拳。 见报后,周寸衣为自己的口才而得意,当来国术馆比武的人络绎不绝时,方意识到那番话得罪了整个武林。周寸衣前半生在战场杀敌,后半生在国术馆比武,终于累得重病不起。他的徒弟被接连击败,国术馆很快倒闭。 姥爷说:“周寸衣唯一没被击败的徒弟,就是你二老爷。他很早就离开了。”至于二老爷去了哪里,姥爷努力回忆,忽然两肩一松,垂头睡着了。 半个小时后,姥爷醒来,已经忘记了那个故事。 我沮丧回家,见父亲呆坐在客厅。我的家总有臊臭之气,父亲被免职后常会大小便失禁。今天父亲坐在屎尿中,等了我一个下午。 洗刷衣服,我已速度很快。但劝父亲洗澡颇费工夫,他像小孩一样怕水,洗澡后会清醒半小时,询问我一点生活近况。 当他得知我已十七,兴奋地大叫:“成了!疤楞的女儿归你了。”青年时代,他的一个同事叫作“疤楞”,生下个女儿,说好日后嫁我。 但疤楞的官运比我父亲更为悲惨,早早被免职,远去他乡,据说在某乡镇企业成为一个保卫科长。 当Q携其男友行走时,远方的疤楞女儿是我仅有的安慰。 受香港影响,这一年夏天女人流行短裤。历史老师说,短裤的出现,说明社会即将转型,一个伟大的经济时代就要到来。 一天放学后卫生扫除,我负责擦窗。玻璃反射出Q的身影,她穿着白色短裤,在俯身扫地,自然地呈现臀部形状。当抹布擦到玻璃上Q的腰部,我手突然失控,迸发出巨大力量。 玻璃碎了一地。 Q提扫把跑来,见没流血,白了我一眼,弯下腰扫玻璃碎片。随着扫把的挪动,她汗淋淋的身体靠向我。我侧立,让过她的双肩,还有她的后背,当她高起的臀经过时,碰到了我的手背。 她没有反应,且行且扫,使我的手脱落。 扫除完毕,她骑自行车离校。她蹬车的动作令赤裸的小腿骤然团紧,浑圆在草木的绿色中。三十分钟后,她骑过一座桥,顺着河岸进入一片红砖楼区。 然后,她在我眼前消失…… 这是1987年的事情。 【二】 2000年,我的额头有一道皱纹,伤口般在雨天刺痛。我在公园树林里教人拳术,林中挂有一面红旗,上绣“国术馆”三字。 我是无偿教拳,学生平均年龄七十一岁。我们练拳时总派一个人四处溜达,万一发现歹徒行凶,大家好一拥而上施展一下武功。一天,溜达的老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叫道:“坏了!”我们立刻围过去。 “咱们公园门口的冷饮店!我去买汽水,发现女售货员没戴乳罩,就套了件白色工作服。”“后来呢?”“我在那喝了三瓶汽水。”“什么!”“这姑娘太不像话了!”“走,咱们去劝劝她。”我怒吼:“都给我站住!你们要是再走一步,我就把你们统统赶出国术馆。”众老头被震撼,我正色说:“专心练拳,我去给大家买汽水。”冷饮店,一位饱满白皙的女人懒洋洋站着。我买瓶汽水喝一口,装出被呛着的样子,目光一扫,果然……忽听服务员说:“怎么是你?”她是Q。 有人进来。我转到墙角喝汽水,等人走了,我回到她跟前。她说:“汽水别给钱了,我请。”我无限伤感,忍不住说:“作为老同学,我必须告诉你,你没戴乳罩。有些人来买汽水是为偷看你!”她瞪着我,突然笑起来:“你也算一个吧?天太热,戴上一层汗。好,以后戴上。”她止住笑,玩弄着柜台上的一个瓶盖。 这是我和她的重逢,很快我俩便生活在一起。 她离过一次婚,前夫给她留下一间木地板楼房,只能蹭着走路,一抬脚便会整楼摇晃,犹如一艘漂泊的海船。 由于长期剧烈练武,我的身体有着隐疾,常会无端暴躁或是陷入阴郁。自从住在她家,我好像得到了治愈。 但两个月后,我发现我有了新的病症。 Q不在家时,如果我出门,往往要耗费两个小时。我仔细检查窗户、煤气闸,还要搜索未燃尽的烟头,甚至出门五十步便又跑回来重新检查——做了无数次这种行为,我总结出,我对她已过分依恋。 我只是个武术天才,除此之外,别的很难干好。今年我已二十九岁,曾经有过两三个工作,都是月工资八百。我肯定再能找到个八百的工作,在木板楼里和她幸福地生活下去,日后成为一对善良贫贱的老头老太。 但我还有幻境,是一群在青色庭院中运动不停的模糊人形—— 那是国术馆的演武场面,我早已知道,因为那些模糊的人形是属于我的,亭台楼阁是属于我的,因为我便是国术馆馆长。 长久以来我极度坚强,身为国术馆馆长,我以蔑视一切的方法对付一切。我掌握了拳术奥秘,而我的一生即将沉闷地过去。 一天我对她说:“Q,对不起,我想离开三到五年。”她说那时她可能老了,不如现在给她拍张裸照,带在身边作个纪念。 我:“照了,也没地方洗呀。” 她:“可以买个一次成像的日本相机,不需要冲洗。”我:“那种相机,太贵了。”离开Q家时,尘土飞扬,一个塑料袋掠到我脸上。我将它抹下,紧攥在手中。 两小时后,我坐在一个人面前,他有着宽阔眉骨,眯着两眼。 我:“事隔多年,你仍然觉得慈禧是个混蛋?”他:“对。”我:“可以找一个大点的地方。”他:“打你不用多大地方。”我俩同时起身,这是间凌乱狭窄的小屋,摆满各种喝过的饮料瓶子。 我离开时,他倒在地上。他是K。 五小时后,我被拘捕归案,罪名是故意伤人。我从十七岁修习拳术,这是我十二年来的第一次正式比武。他是我多年来的一块心病,原以为击败他后,我可以远行。 【三】 监狱中不崇尚暴力,这里崇尚文化。有文艺特长的人可以发挥才干,组建“歌舞团”,供外界参观时表演。一个看守劝我表演武术,被我拒绝。 我只是每天遥望东南,妄想着上海的武馆。 四个月后,我结束劳教,赚了三千多块钱。监狱组织我们制作玉器,远销到菲律宾和印尼。算了一下,平均每月九百六十多块,比我以前的工作赚得还多。 我强烈要求留下,博得所有看守的同情,但我还是被请了出去。 一位老看守对我说:“听说了,外面现在很不好混,你要实在混不下去,就——回来。”我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我俩都禁不住热泪盈眶。 买张火车票,我去了上海。我在劳工市场找到份工作,在所大学担任保安。我很不自信地问:“我这样的人能当保安?”办事员面无表情地说:“只有罪犯能对付罪犯。”我表示赞同。 大学门口总蹲着一些痞子,在上学放学时骚扰女生。将他们赶走,是我的主要工作。痞子们爱谈论一个医务室护士。她比校长小二十岁,和我同龄。 学校经常组织体检,作为重要的员工福利。一次体检后,她将我叫住:“你的左眼下有一颗痣,长在这个位置会给你带来不幸,让我点掉它吧。”她把我烫伤后,被我打翻在地。 我俩在地上打滚时,被一位来打针的同学发现,那位同学在走廊中放声大叫。有一个时期,同学们表达情绪,总是喊:“啊!师母!”校长审查了我的历史,全校都知道我是个罪犯。作为教育家,校长让我搬进他家,我和师母温文尔雅地相处,令校长觉得自己大获成功。我们三人过着不明不白的生活,校长常对我说:“人们总是对犯过罪的人怀有偏见,但我相信你和师母是清白的!”每次都说得我痛哭流涕。 当校长在别的学校作“人格成长与世俗偏见”的演讲时,我和师母在医务室被人“啊!师母!”地再一次发现。 我终于失掉了我的工作。 流浪期间,我对上海的餐饮业进行调查,总结出最便宜的还是学校食堂,从此流窜在上海各大院校。 在便宜中,最好吃的是戏剧学院。一天有位女明星回到母校,追忆自己的纯真年代,她像个十六岁的姑娘,端着饭盒一路小跑进食堂。 食堂中黑压压坐了两三百人,我那时已饿了两天,正吃得热情洋溢,在她一瞥的余光中脱颖而出。自从当上女明星,她就患上了厌食症,在我的感染下,她竟有了饥饿意识。 这种感觉如同初恋,已许久未来。她将我带到陕西南路富林皇宫,我大吃特吃的劲头,不但激起了她的食欲,还激起了她别的欲望。 我和她过了十一个月。 她的未来不是投奔某剧团成为一个“表演艺术家”终老,就是投奔某大款成为一个“二奶”,每当她投入我的怀抱,我总是对她充满同情。 由于我俩的爱情是从食欲到性欲的转化,致使她总是食欲、性欲接踵而来。如果和我搭配的是只烤鸭,就可令她达到高潮——每当这么一想,我便感到悲哀。 反过来想想:光有烤鸭是不够的,还得加上我——这么一想,发现自己所起的是关键作用,心理便平衡了。 十一个月后,她投入一个导演的怀抱。导演也对我作出安排,介绍我去拍MTV,工作地点是浙江某县,从此我可以自食其力。 分手时,我对她说:“每次和你快乐完毕,我都想用剩下的精力再干点什么,但我不能将你一个人留在黑暗中。现在好了,我可以练武术了。”——这句话后来被导演用在一部电视剧中,据说感动了很多人。 【四】 我没练武术。我所在的浙江某县,美女如云。 MTV千篇一律,不论歌词如何,画面都是一个游泳池一个泳装少女。关键是要找姑娘,我一找就找了两年。 三十岁的我是头发肮脏、两眼血丝的标准导演形象。我每天消耗四包香烟,常爱念叨法国作家西蒙领取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演讲: “我亲眼目睹了一场革命,参加过特惨的战争,当过俘虏,挨过饿,被逼进行重体力劳动,得过各种各样要命的病,接触过神父和烧教堂的人、资产阶级和无政府主义、哲学家和文盲,跟地痞流氓抢吃抢喝,后来我绕了地球一圈……但我活到七十二岁,仍没有发现生活的意义。”我有时会想,该不该有个后代? 一天,我找到个崇拜刘德华的女大学生。她说:“我买了件露肩T恤,很炫。但见导演得严肃点,就在外面套了褂子。”我拎住她的衣领,她晃开一步,蜕下了外衣。 她慢慢向前走去,呈现出她良好的体态。 她将身着三点,一步三晃,出现在全国卡拉OK厅,兴奋一下小中学生和老男人的生活,而她对自己的命运浑然不觉。 必须拯救她。我的计划是——就别让她给刘德华添麻烦了,留在我身边生小孩算了。她考虑了两个星期,决定给我生下孩子后,再去找刘德华。 她大学二年级,原本也不能结婚。她热爱上海,请了一星期病假,要我带她去玩。到达上海时,正赶上“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幕,国产电影简单乏味,令我百感交集。 中国导演总认为,只要男人表现出冲动,女人就会无条件被感动。 也许他们追求女演员时确实如此,但大众无权无势,爱情复杂无比。 对于我的话,女大学生持怀疑态度,让我试试邻座的妇女。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发髻华美的女性,我对她流露冲动,她专注地看着银幕,没有被感动的迹象。 我拍拍她的腿,低声说:“我是国术馆馆长。”她转过头:“美术馆馆长?”那晚,女大学生一个人度过。我在一栋石库门中打开了华美的发髻,她头发乱得不能再乱时说:“你们美术界的,都是性虐狂吧?”我说:“对了。”第二天早晨我被吵醒,一个男声撕心裂肺:“起来!起来!”昨晚的女人缩在床角长发乱抖,我腰部一痛,被踹了一脚。 翻起身,见到一个愤怒的男子。 我从十七岁开始习武,很快作出形势判断。我已久不练拳,国术馆打遍天下的辉煌战绩,决不能因为被捉奸在床,就断送我手。 当他又一次嚎叫:“站起来!有种跟我打!” 我的声音冷静深沉:“能不能延后一个月?”他一惊,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我是国术馆馆长。”他一下懵了,直到我穿上衣服走出他家,才追到楼梯口,喊道: “一个月后你准来吗?” 我回答:“一定。” 为了打架,我留在了上海。 女大学生悲悲切切地说声“保重!”拎着大包小包登上归程。我失去了我的孩子,关在宾馆整日练拳。 两臂肌肉很快鼓出,时而感到热力从小腹燃起。随着生理的复原,这几年的经历都显得虚假。在维护国术馆尊严的狂热情绪中,我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一个月后,我威武雄壮地到达他家。开门的是发髻女子,看到我,她脸色苍白,喃喃道:“求你了……”突然一声大吼:“滚!”奋力将门关上。 我再次丧失生活的意义。 一个真正的高手以眼神摄人魂魄。我散发着浓重杀气,徘徊在各大商厦,尾随漂亮姑娘。只要她们回头,便会被我的目光降服—— 我一身的武功,除此之外别无用处。 我的生活规律是:每星期一、三、五在宾馆中练拳,二、四、六追逐女性。我总能在复杂的地铁通道将女人们的丈夫、男友甩掉。一天想到,我已是武林高手,被他们追到又有何不可? 经历了几次夜巷厮杀,我将生活规律改为:每星期一到五练拳,六、日追逐女性。身为国术馆馆长,我渐渐有了责任感,只为招来围打才追逐女性,武功磨炼得愈发上乘。 一天,一个两米一零的女人引起我的好奇,禁不住尾随。她住的地方是个体育场,她是个排球运动员,她的男友是篮球运动员。 她的男友组织了一个方队向我逼近,我大叫:“暂停!谁带手绢了?”有人下意识地掏出手绢,我拿着两条手绢走到两米一零的女人面前,说:“能不能帮个忙,系住我的手腕。”这是我从红军战士处得到的启示,他们扎着绑腿走了二万五千里,血管没有迸裂。手绢扎上后,我开始战斗。 我的手承载巨大重量,将篮球队员一一打飞。两米一零的女人一脸惊愕,逐渐流露出欣赏的眼神。我向她走去,她弯下腰,作好投入我怀中的姿态。 此时我听到手绢迸裂的声音。 手绢完好无损,血管没有迸裂,那是我两臂韧带迸裂的声音。我把两条胳膊一甩,交叉搭在脖子上,逃离了体育场。 两天后,我租了房子,在上海长久停留。我得守着我的武馆,虽然在六十年前它已消失。 在等着韧带新生的日子里,我对我的过去深恶痛绝,但惯性使然,一见到姑娘,还是尾随。我家周围的姑娘都已结婚,我所见到的姑娘是给她们带孩子的保姆。 保姆们来自农村,从小呼吸新鲜空气,脸蛋红扑扑,如同一咬“咯嘣”脆的苹果。我没追过带孩子的女人,所以不晓得其中厉害。 传说中,狗和小孩能看到鬼魂。郊区狗多,只要我经过,便咆哮不停。而小孩,总对我又抓又咬。难道我已成了鬼魂? 一天我待在花园,感慨命运不济,无意中瞥见五十米外金鱼池边坐着一位白衣女子,从脸蛋颜色判断,绝非保姆。但我还是谨慎从事,等待了二十分钟,方起身向她走去。 她明显注意到我向她行进,现出紧张神情,只要她近距离看到我的眼睛,便难逃厄运。我的脚步从容自信,突然我俩中间出现一个小孩,歪着头对我“咦?”了一声。 他龇着牙追出我两三百米,我真觉得这辈子完了。 我每日的生活就是四处溜达,一次溜达到“啊!师母!”的大学。 世上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校门口总有观望女生的痞子,但他们也已更新换代。在一排年轻痞子里,我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竟然有个老痞子!他也认出了我,虽彼此叫不出名字,我俩还是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我:“还蹲着呢!” 他:“已经好多年没蹲了,今天来怀旧,你呢?”我:“也是怀旧。”我俩蹲在一起,感慨着,要能跟个小女孩谈谈恋爱,该多么美好。 说着说着他就哭了:“我都这岁数了,谁跟我?”我好言相劝:“没事,听说只要成为大款,多小的女孩都有的跟。”他怔怔地说:“看来只有当大款这一条路了。”我俩紧握双手,相互嘱咐一句:“挣钱!”依依不舍地告别。 走出几步,一个女生骑车撞到了我,她惶恐地说:“叔叔,对不起!”叔叔?刹那间我仿佛被扔到另一个星球。 我瘫倒在地,不愿站起。女生说:“您要觉得不舒服,就到我家休息一会吧。”我弓着身子,爬上了她的小车。 四十分钟后,我说:“你家到底有多远?”她说:“我家不在上海。我是外地学生。” 我:“你知道坐在你车上有多难受吗?”她:“知道。能在我车上坐四十分钟,说明你根本没事。对不起,我怕碰上讹钱的。”我跳下车,对她的智商赞不绝口。她得意地笑了,我双眼圆睁……从此她和我生活在一起。 她在大学学公共关系。她对公共关系的理解就是——交朋友。 她广交朋友,从好学生一直交到坏学生,最后结论是,还是坏学生有意思。 她成了一个坏女孩,大学中有三百个男生喜欢她,她喜欢三百零一个男生,那多出来的一个是她的男朋友。一个被男生普遍喜欢的女生肯定被女生们普遍厌恶,她和室友相处极差。她曾向她的男友建议,在学校附近租间平房,干脆同居算了。 这个大胆想法把她的男友吓得神经衰弱,她的男友虽然自称很坏,却没有经受住考验,终于原形毕露。这段感情被她果断地终止。 作为她的新任男友,我蹲监狱的经历令她满意。她搬来我处,整夜倾听我的劣迹。我的事很快讲完,度过了几个无聊的夜晚,她问: “你家里有没有坏人?” 抚摸着她,我说:“猜对了,有一个很坏的人。”如同《一千零一夜》,我在三十一岁的时候,每晚对着一个心灵扭曲的女孩,讲述我家的二老爷。 第二章 夜话 【一】 我的母系来自东部丘陵地带。1938年,那里有个杀猪的崔大汉。 他生就一张暴力的脸,除了杀猪就是打架。他打架都是因为他的妹妹,他妹妹水灵妩媚,是非不断。 一天,他宰完一头猪后口渴难耐,回身发现一个消瘦青年坐在他的板凳上端着他的茶壶喝。 崔大汉怒吼:“你在干吗?” 那人:“看你杀猪。” 崔大汉:“杀猪有什么好看?” 那人:“解气。” 崔大汉:“你恨猪?” 那人:“不,恨人。我把猪当成人。” 崔大汉转身对猪剁了一刀:“好,咱们杀人!你还觉得什么痛快?”那人:“吃肉。”崔大汉大笑:“把猪肉当成人肉?”那人:“对了!”崔大汉:“哈哈,你这个朋友我交了!贵姓?”那人:“免贵,姓李。”崔大汉带着李姓青年回到家,大叫:“盛肉!”里屋冲出个穿大红旗袍的姑娘。崔大汉一天杀十三条猪,挣钱不少,他妹妹总穿着时髦衣裙在小镇散步,模仿香烟盒上的摩登女郎。 吃饭时,她对李姓青年说:“我一见你,就知道你和我们这的人不一样。”李姓青年:“有何不同?”她:“我们这的人太落后,我穿得洋一点,就管我叫猪古利!”李姓青年温和地说:“朱古利是一种糖,你没吃过?”她立刻语无伦次:“不是杀猪的那个猪?幸好,不然气死我了……你说是糖,那就给我一块。”李姓青年:“我是在上海吃的。”她大叫:“你去过上海!”李哥:“不但去过上海,还看过电影。”她声调更高:“你还看过电影!”李哥:“看的是美国电影,我们这种有身份的人,都不看国产片。”她颤抖着说:“我爱你!”对于妹妹的表现,崔大汉一再向李姓青年道歉。半夜,李姓青年告辞,骑着匹青骡子远去。隔一会儿,崔大汉也出了门。 崔大汉跟到了坟场。这片坟场属于李氏,李氏在清朝出了几个大官,早就整族迁走。清朝灭亡后,已经多年不见李家回乡祭祖。 李姓青年下了青骡子,趴在一块石碑上狂嚎起来,激得大青骡子四蹄乱踏。他哭了很久,突然大喝一声,拿着马鞭,对每个坟头都一顿抽打,口中骂个不休…… 崔大汉慌忙离开坟场,第二天早晨便发病不起。他昏沉沉躺在床上,耳听得院中有人柔情地叫道:“朱古利!”正是李姓青年。 崔大汉咬牙从床上爬起,手握杀猪刀,出门说:“原以为你是条好汉,不料是个畜生!我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妹妹跟你!”李姓青年低下头,转身走了,走到院门口扔下句话:“告诉朱古利,我是条好汉。”不久,传来李姓青年闹事的消息。 李氏坟场是绝好风水,一个财主起了霸占之心,带队浩浩荡荡到李氏坟场挖坟,见坟上躺着一个人,口中叼着茶壶。 财主大叫:“你要干吗!” 那人:“打架!” 那人忽然就贴过来,脚下一绊,家丁们“哎哟哟”叫着纷纷摔倒。 财主在一旁大骂:“你们平时干活不行,打架还这么不尽心!”家丁:“不是我们不尽心,是他不真打,总绊人。” 财主对那人说:“你要打架就好好打,别玩!”那人大笑,将茶壶一扔,摔得粉碎,道:“真打了!”众家丁立刻精神振奋,抡起铁锹镢头一哄而上。 真打的结果是,那人劈断了十七个家丁的锁骨。 小镇侦缉队捉捕了那人。财主对侦缉队队长说:“你给我打断他双腿。”队长却因为此人是外来的,底细不明,不敢贸然行事,进行了审问。 队长:“贵姓?” 那人:“免贵姓李。” 队长:“为何无故伤人?” 那人:“不是无故,我免贵姓李。” 队长:“……莫非你是李氏后人?” 那人拿出了一张报纸:“不可理喻。我父亲早就登报声明和我脱离父子关系,我也不知我是不是李氏后人。”队长看完报纸,对财主说:“李氏家族还在,你惹不起。”财主大怒:“这人不是被赶出家门了嘛,我还惹不起他?”队长说:“你再看看报纸。”财主看完后,说:“这人是个狠角色,我惹不起。”队长一拍桌子,怒吼:“敢挖人家祖坟,你好大胆子!”那财主唯唯诺诺地说:“我交罚款。”侦缉队门口几乎聚集了整镇人,李姓青年走出时,小镇人民发出阵阵欢呼。他一人打败十七人的事迹早已传开,从此被尊称为“李哥”。 小镇人民知道山外的日本人无恶不作,便天天操练,准备日本人到来时杀个痛快。但是日本人总不来,小镇地处偏远,日本人能否找到这里,令小镇人民颇为担心。 李哥铿锵有力地宣布:“日本人想吞下全中国,早晚有一天会打到这里。”一下令小镇人民安心。但他接着说:“你们练的那两下子,根本就上不了战场。”镇长决定聘李哥当教头,教全镇练武。但他婉言谢绝,最后说:“让崔屠夫来。”崔大汉找到了李哥,说:“你是好汉,我让妹妹跟你。”李哥于是成为教头。他威风凛凛地站在操练场,看着手拿砍刀的小镇人民,脸色阴沉下来,突然大喊一声:“算了!”甩手走了。 镇长追上询问,李哥回答:“日本人可是现代化武装,拿着刀打日本,无异于自杀。”镇长说:“要什么武器,我们买。”镇长给钱了,但李哥抱怨太少,气哼哼带着崔大爹去了上海。 十天后,崔大爹带着现代化武器归来,李哥留在了上海,说是筹划大事。现代化武器是五驴车的片刀,小镇人民抱怨:“这不还是刀吗?怎么是现代化武器?”崔大汉回答:“这刀是不锈钢的。”小镇人民将刀伸进水中反复试验,激动地大叫:“真的不生锈!”镀钢的现代技术,令小镇人民对打败日本充满自信。当一队日本兵在山下渡河时,小镇人民欢欣鼓舞:“在水边打仗,不必担心刀生锈,真是天助我也,杀呀!”他们冲下山去,很快被枪杀干净。 崔大汉当天在杀猪架下剖腹自杀,血流遍地,却没有死成。小镇人民认为如果不是财主霸占坟地,也不会给李哥机会显示武功,以至蛊惑了镇上人。 当晚,财主家三十口人全部被杀,据说女眷临死前遭到奸污。释放李哥的侦缉队长被打断双腿,用一个竹篮挑进深山,扔在一片野狼出没的松林。 李家坟墓被打烂,并请来风水师在李氏坟场中埋入许多秽物,风水师走时说:“我的伎俩只能毁掉他家的流年鸿运,等到这片坟地半空悬水,他家就将绝子绝孙。”1965年,社会上提倡游泳,小镇人民想起“半空悬水”,游泳池便盖在了李氏坟场。 【二】 打日本人,给小镇遗留下大量寡妇。小镇人民血洗财主家后,崔大汉便疯了。 疯了后,他杀猪的手艺反而出神入化,能把猪杀得咯咯大笑而死,生意越来越好。挣了钱,他都给寡妇,谁要招惹寡妇,他就把那人打个半死。 寡妇们大多年轻貌美。新中国成立后,在全镇一夫一妻的环境中,崔大汉过着一夫多妻的生活。新任镇长实在看不下去,将他送进了省精神病院。没几天,因崔大汉调戏女护士,又被送了回来。医院埋怨镇长:“我们收的是疯子,不是流氓。”镇长准备用崔大汉的杀猪场建人民公社,崔大爹的疯病立刻发作,拿着杀猪刀追逐镇长。镇长怒斥:“你这可是杀人犯法!”崔大汉回答:“人杀人,犯法;疯子杀人,白杀!”镇长一想,也对,就不在他家建人民公社了。 后来,镇长还想将他家改作电影院、招待所、纪念馆、大食堂。每想一次,小镇人民就会见到崔大汉追得镇长满街跑的场面。后来镇长也烦了,不再想什么了。 崔大汉有一句名言:“不疯,忍气吞声;疯了,为所欲为。”他也为镇里做好事,管制镇上的痞子。此地偏僻,平时生活极为单调,打架斗殴、调戏妇女的事常有发生。在小镇一个人要成了痞子,那就是当一辈子痞子,不像大城市的痞子,一到二十五六,就有单位上班。 崔大汉从七十岁的老痞子一直打到十三四的小痞子,所以此地治安一直很好,直至派出所所长对镇长说:“崔大汉可以评为荣誉镇民,他把治安搞得多好!”镇长怒斥:“那他拿刀追我的事,就算了?”几十年过去,跟着崔大汉的寡妇们逐一去世,崔大汉终于孤独一人。临死前,他所想的仍是当年全镇买军火的事。 当年崔大汉带着不锈钢刀片离开上海前,李哥传授了他一天武功。后来,当崔大汉听到财主全家被杀,便将朱古利赶出了门。他就此不敢睡觉,整日院门紧锁。一天晚上,院中有了动静,崔大汉冲了出去。他打退众人时,还有些惊愕。 “他教我一天,让我多活了六十年。”崔大汉念叨完这一句,就要咽气。镇长紧抓他的手说:“杀得猪咯咯大笑而死,这手绝活,您老可要留下。”崔大汉捅了镇长胳膊窝一下,说:“绝活就是,边杀边给它挠痒痒。”镇长咯咯一笑,崔大汉死了。 【三】 1938年,当崔大汉在院中搏斗的时候,朱古利登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她穿着第一次见到李哥时的红旗袍,记着李哥的话:“我们这种有身份的人,都不看国产片。”朱古力到电影院中,期待遇到李哥,但连看了五天美国电影后,她钱财将尽,陷入绝望。她用最后的钱,买了一张国产片的电影票,因为海报上介绍,片中有一个自杀的进步女性,自杀方式是国人前所未闻的割腕。 此片叫《摩登女士》,朱古力买了把剃刀进去看了,眼含热泪,对照着银幕,正找自己手腕上的正确位置时,听到后排的男子嘀咕了句:“……不可理喻。”她惊愕回头,正是李哥。 李哥留着孙中山式的八字胡子。朱古力翻到后排,叫道:“你留胡子啦!”李哥:“这样显得比较野蛮。国父说过:‘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朱古利尖叫一声:“不好看!”刀锋划向李哥的咽喉。 邻座观众惊讶地看到朱古利的身子在空中旋转,李哥将她一条胳膊高高扳起,质问:“你留了腋毛?”朱古利仰起头:“这样显得比较野蛮。”李哥从她的手中掰下剃刀,伸到她腋下。那一天,她失去了腋毛,找到了李哥,时间是民国三十年七月。 李哥和朱古利久别重逢的对话是——朱古力:“你不是不看国产片么?”李哥:“毕竟是中国人,偶尔支持一下。”李哥在国术馆就职,身为执事。1936年《新世界报》刊登的国术馆比武启示,据说便是李哥文笔。 “国事委顿,外辱不去,悲夫!中山先生写下‘强国强种’的情景犹在眼前,国术馆邀请天下豪杰比武,不是作血腥之争,呜呼,实振奋我民族精神、拳术救国之大计也!大计者,可超然于妇人之仁,行不可理喻之事……”朱古力和李哥的婚礼在国术馆举行,众多武林高手前来道贺,练武人带有杀气,汇聚一堂,气氛悲壮。于是有人提议:“咱们一块唱首歌吧!”他们唱的是一首爱国歌曲: 〖努力! 打美国,打德国,打英国, 打法国,打俄国,打日本——鬼子!〗 高手们的杀气都被激发出来,于是有人提议:“不如请个戏班来调节气氛?”正说着,一队脸上画彩的人冲了进来,抡刀乱砍。 众高手施展轻功跳上二楼,有一位攀在柱子上大嚷:“哪请的戏班,这么闹也太过分了吧!”他一叫唤,几把刀扔上去,被插死在柱上。 众高手再也不敢出声,呆了半晌,一个人说:“我怀疑是日本人。”立刻被周围的人点了哑穴。又过了一会,楼下没了动静,一人忍不住说了声:“都走了吧?”他身边的人不会点穴,三拳两脚,将他打昏。 过了很久,高手们从二楼探头,见大厅中死伤无数,而新郎新娘已不知去向。一高手提议:“咱们报案吧?”租界警察展开严密搜查,未能捉到凶手。有人推测是这国术馆内讧,凶手是李哥的师兄弟。 众高手觉得自己无辜受害,集体找国术馆要医药费。被告知:当今民族危机,国术馆维持艰难,无力赔偿。 其时中国大地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国术馆所在的法租界却一片太平景象。各地难民纷纷叫嚷:“到国术馆比武去!”拉家带口地来到上海。 国术馆大厅成了大杂院。难民中有的在路上死了丈夫,有的死了老婆,更有些少男少女在黄浦江边产生浪漫情绪……一时间国术馆中到处贴满了“喜”字。 国术馆被迫比武,馆长周寸衣以一天打倒两百多人的速度赶走了难民。但全国局势不断恶化,来国术馆比武的人再次出现。 最终国术馆在1945年关闭,拳术救国与产业救国、教育救国、科技救国、军事救国等方针一样,成了个美丽泡沫。 1953年,周寸衣在山西某煤矿劳改,因他的国术馆馆长身份,在一次批斗会上,被人在胸口写上了“拳霸”两个字,这个新词令群众兴奋不已,周寸衣被一顿乱棍打死在煤堆上。 【四】 李哥的父亲一生舞文弄墨,自号“不幸主人”。不幸主人的父亲是清朝武将,官运亨通,不断有“你爸又升了”的喜讯传来。一天,一队官兵抬着个大银盘走了进来,银盘上有一截穿官靴的腿,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官兵宣布:“你爸又升了!”不幸主人:“我爸呢?”官兵一指那条腿:“在这。”他父亲被洋人一炮轰死,炸得只剩了一条腿,死后他官升一级。 本应赏赐官袍入葬,但皇上只赏赐了一只官靴。官兵解释:“现在死的人太多,所以皇上的意思是——剩什么赏什么。你爹就剩条腿了,要赏身整的也没的穿。”他马上指挥家丁,把这队官兵打了出去。过了一个月,那个官员又来了,带了身官服,说:“这回给身整的,能把那腿包好几层呢!”这队官兵又给打了出去。 两次殴打朝廷命官,也没有治罪,他从这一点看出清朝即将灭亡。面对父亲的腿,他决定弃武从文。辛亥革命后,清朝旧臣多迁至苏杭,他追随其中。他们推崇李后主的亡国遗恨,成立了“后主诗社”。历史上的名士,常以沉迷女色,表示不与官府妥协。后主诗社基本上是买春团。许多年过去,他当上了社长。 他的两个儿子被扔在了家乡。长子天天待在书房,最大的乐趣是给丫环写诗;李家次子最大的乐趣是干体力活,他抬轿子、搬木头、打铁,只要大汗淋漓,就欢喜异常,以至丫环们说:“这孩子应该生在穷人家,怎么跑我们这来了?”他还央求家里请武师教拳。一天清晨,一个人小步蹭着来到李家。李家次子九岁学拳,李家长子十一岁被一个女孩追出了家乡。 她是一个暴发户的女儿。那时的暴发户爱将女儿嫁给名士。某地主看上了李家,说他的女儿条件很好,七岁了从没出过家门,而且一双小脚小得不能再小。 李家长子答复:“现在女人都穿高跟鞋了,你女儿还是小脚,我不要。”暴发户进行了一番“小脚女人走路也是一扭一扭的,跟穿高跟鞋一样,你就凑合凑合”的劝说,无效。 暴发户回到家中,对女儿说:“妇女都解放了,现在流行自由恋爱,你一定要把不幸主人的儿子给我追到手!”女孩迈着小脚,第一次走出家门,费了很大劲才走到李家,大喊一声:“我爹让我追你!”从此他俩常在街上作五十米赛跑。暴发户问:“你追了这么长时间,怎么样了?”女孩回答:“我已经很努力了,现在都跑7秒65了!”当女孩跑到7秒55的时候,李家长子预感到自己将被追上,于是买了张火车票去了南京。暴发户对女儿大发雷霆:“你要不把他给我追回来,你也别回来了!”女孩一双小脚作五十米冲刺已勉为其难,没想到还要长跑。 女孩跑到南京,追到了李家长子,这对少年儿童从此相依为命。 五六年后,俩人长成青年男女,一天暴发户女儿洗澡时,忽听扑通一声,什么东西落在了身后,吓得大喊。 李家长子见到水中有个婴儿,就说:“我当爸爸了!”一天暴发户女儿睡午觉,一翻身觉得压了个东西,吓得直喊,李家长子看了看,说:“我又当爸爸了。”一天,暴发户女儿觉得肚子疼,对李家长子说:“你又当爸爸了!”李家长子叹了口气:“你总算有了自觉性。”但暴发户女儿那次得的是阑尾炎。过了半年,暴发户女儿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却没人,只听肚子里一个声音在念叨:“还不开门?”孩子接二连三地出生,每次都把暴发户女儿吓一跳。李家长子私下嘀咕:“到底是暴发户的女儿,生小孩也暴发。”他俩的日子变得艰难。李家长子批评暴发户女儿:“你好歹也是暴发户的女儿,怎么当年就没带点钱呢?”暴发户女儿:“现在也晚了,听说我爹被农民杀了。你家是世家,也该有点钱吧?”李家长子:“嗨,我爹一辈子游山玩水,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不幸主人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当上了后主诗社社长。怀着衣锦还乡的心情,他回了趟家。未进家门,听得拳脚棍棒声呼呼作响,院子中有两百人在练拳。 一个有点面熟的小伙子跑过来陪他往里走,一路上讲着“强国强种”的话题。他以为自己的家被军阀征用,赔笑道:“长官真是年轻有为,敢问贵姓?”小伙子大惊:“爹!”他猛地见到这么大的儿子,想来自己的青春早已不在,不由得对这个儿子产生极大的厌恶。这儿子反复讲的都是强国强种,要他拿出钱来建武馆,后来一见这儿子来,他就假装睡觉。 一日几个名流来家闲谈。这儿子又来说建武馆的事,他不好当众睡觉,只得敷衍了几句,儿子越说越急,竟然说出:“爹,你能有钱买春药,为什么不能拿钱来强国强种呢?”他气得浑身哆嗦,叫了声:“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滚!”由于在名流前伤了面子,不幸主人登报与此子断绝父子关系。 这儿子被赶出家门后,跑到祠堂里将祖宗牌位劈了,钉成小板凳在街上卖,一个板凳卖三十块大洋,还挂出“为强国强种——义卖祖宗”的标语。 有人为让李家出丑,买了不少。不幸主人到祠堂捉儿子,未获。 这趟家回得伤心欲绝,不幸主人很快又离家游山去了。 1938年,后主诗社倒闭。因为它的亡国之恨是革命党灭亡清朝,时过境迁,现在的亡国之恨是日本侵略中国。后主诗社落后了时代。 不幸主人再次回家,回家不久便死了。长子从南京赶回来办葬礼,在家门口立起了两根高高的丧幡。作法事时,忽听咔嚓一响,院外的丧幡倒了一根。李家长子叫家丁去修,一会院外响起打斗声,另一根丧幡咔嚓倒地。 院外闹事的人是李家次子,他拿着一个老虎钳子,拔丧幡钉子。 家丁冲出来,他用老虎钳子打碎了一个家丁的下巴,别的家丁就不敢动了。 他拔着拔着,感到背后有人朝自己走来,转身,见是李家长子。 长子走到次子面前,挥手一记耳光。次子叫了声:“哥!”捂脸跑了,自此十年不见。 1948年,李家长子在南京生活艰难,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说北平某银行裁员,一个人拿着老虎钳子,把银行门口的旗杆给拆了,甩下句话:“开除我老婆就不行!”一溜烟跑了。评论员感慨: “时局危难,夫妻情深。” 李家长子看完说:“肯定是我弟弟干的,咱们到北平投奔他去。”暴发户女儿:“你打过他,他能收留咱们吗?”李家长子:“再怎么打他,我也是他大哥,走!”那时银行的出纳员都很漂亮,招聘标准为“面目姣好,身材姣好,一米六五以上者从优”,简直是征婚广告,次子老婆说她一应聘就选上了。后来经济崩溃,变成“哪家银行的女出纳漂亮,人们就去哪家银行取钱”,所以她遭到了裁员。 李家长子找到了弟弟,暴发户女儿见到弟媳穿着鲜艳旗袍,浓妆艳抹,登时留下恶劣印象。 住在一起后,暴发户女儿常向长子评说弟媳的品位,李家长子就劝她:“唉,其实在我们世家子弟眼中,娶个暴发户的女儿跟娶个杀猪的,差别不是很大,能理解我兄弟了吧。”俩人打了一架。 不久,次子将住处让给长子,换了工作,带着老婆搬出去了郊区。 长子劝说:“虽然我媳妇对你媳妇有点看法,但她俩没吵过架没红过脸。你又何苦呢?”次子回答:“我不是躲嫂子,我是躲我的历史。”1952年中国爆发了“逻辑问题大辩论”,李家次子生了场大病,皮肤大面积渗血,夜里常梦见自己浮在一条漂满死尸的河中,两岸刀光闪闪。 此时一个调查组到了郊区,掌握了他的历史,告知他:“你要病死,就不用蹲监狱啦。”但他的病却渐渐好了,哼一声:“算了,报应。”不可理喻地去了一座戈壁中的监狱。 次子媳妇从此逻辑混乱,住进了精神病医院。李家次子蹲了十九年监狱,出狱后从精神病院中接走了老婆,回家后老婆的精神病更加严重,而李家次子也有点神志不清。 两人靠着半年一次的监狱汇款生活。后来李家次子找到了为商店守夜的活计,从此不再回家。 1987年,七十三岁的李家次子依然精力旺盛,还可以和年轻人熬夜下棋。这时我来到他身边,他对我说:“人这辈子,如果不能大胜,就求个大败。” 第三章 暗拳 【一】 她面容娟秀,与她渴望杀人放火的内心形成巨大反差。我的夜话并没有赢得她的芳心,两个月后,她爱上了一个电脑骇客,从此沉迷于发送病毒邮件。 其实我对女人已没了兴趣,她搬走后,我倍感轻松,开始了我的酒吧生涯。我常在菲律宾人唱歌的酒吧,每次都待到困倦的极限。 一天几乎睡着时,一个女人向我走来,询问是否可以回家睡觉。我问:“哪个家?”她:“你的家。”被我拒绝。 她走后,我便睡着。醒来时,一个老头坐在面前,一双老眼充满同情。他:“你刚才是和妻子分手,还是和女友分手?”我:“和小姐分手。”他:“不管你是和谁分手,都只有在我们那里才能放松。”我以为是色情场所,他摇摇头:“不是色情,是暴力。”他收了一千三百元的门票,将我带离了乏味的上海。 初级拳手死亡率23%,中级拳手死亡率49%,高级拳手死亡率72%——两个小时后,我在一个温泉度假村,看到了这样的比赛。 没有任何护具,没有任何规则,看客必须下注赌博。我选择了一个穿黑色短裤的选手,押了两千块钱。七分钟后,他被一脚踢断了颈骨。 四十分钟后,第二场比赛开始,我选择了一个穿红色短裤的选手,押了一千块钱。庄家温和地一笑,说:“这么少?”我又押了一千,三分钟后,红短裤被摔裂了胯骨。 看台上有许多嚎叫不停的少女,还有满脸通红的富豪。我则沮丧万分——身为国术馆馆长,竟然看不准输赢。我并没有我想的那么高明。 最后一场,我选了一个穿黄色短裤的选手,他坚持了十分钟,当场毙命。我对自己完全失望,找到了带我来的老头,要求参赛。老头善意地对我说:“打拳的都是十七八的小伙子,我看你三十多了吧?在我们这已经太老。” 我找到了度假村主管,说交七千块钱,要求上台打拳。主管嘿嘿一笑,说:“别装了,我早看出你是个记者。”我一再申明我是个传统武术爱好者,很想体验现代搏击。他说:“你真是练家子?那你打我一拳。”他挨了我一拳后,就一直在地上蹲着,但还是没有答应我的请求。 从此我在度假村逗留下来,盼望能有一次登台的机会。 主管长着一张鬣狗般的脸,喝醉后爱说自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后代。他的祖先娶过世上最美的女人,但从他的相貌分析,他的家族早就衰败,一千年来没接触过像样的女人。 我常常请他喝酒,一天说:“老兄,你要不让我登台,就给我找点事干。”他:“看来你真要磨下去了?好,我聘请你当特约监督。”我的工作是监督三十七个妇女。三十七个妇女一半来自东北,都是高中以上文化,代表了远去的工业时代;另一半来自西北,都是小学以下文化,代表了遥远的农业时代。她们爱和我聊天,讲的都是当代人的性爱怪癖,她们说当代人没什么性能力,所以怪癖很多。 我的监督任务,就是严防她们逃跑,如果逃了就把她们抓回来。 但她们从不逃跑,我对此大惑不解,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就住在主管隔壁。这座度假村是在一片老房的基础上翻修的,据说一百年前是辛亥革命的一个据点,完全西洋风格。一天主管到我的房间视察,意外地发现了墙上有一个铁钩,立刻为欧洲工艺的精美所迷醉。 为了这个铁钩,他和我换了房间。在那里,他总是盘着腿坐在床上,抿一口酒,脸色绯红地瞟一眼铁钩。 主管保持独身,而带我来的老头还有个女友。老头的女友五十五岁,是度假村的清洁工,一股榨菜味道。他俩一到晚上便如狼似虎,白天脸色很差,所有人都认为他俩活不了多长时间。 我只能睡到凌晨两点,因为在此时水管便会叮咚乱响。一定是有人敲的,但由于水管连通三十五个房间,实在难以察觉是谁敲的,这也是整个度假村的烦恼。 究竟是谁敲的?这是我生活的唯一悬念。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十五号的房客,因为她有一双长腿。我已发誓不近女色,但还是禁不住观望她的身影,我暗自称呼她为“长腿姑娘”,并为自己的文采而得意扬扬。 严格说来,我只见过她两次,均为背影。她是度假村少有的独身客人,从不观看夜晚的擂台赛,总是一个人关在屋中。在一个被水管响声吵得不能入睡的夜晚,我敲响了她的房间。 她穿着淡黄色睡衣,小腹隆起。 我遗憾地说:“祝贺你。还有几个月就生了?”她摇摇头,说:“已经生完了。”她抿嘴一乐,向我讲述了一个生理常识:女人生完小孩后,膨胀的子宫需要六个星期才能缩回原样。 看着我将信将疑的表情,她示意我可以摸摸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富于弹性,我连声称谢,准备告辞,她的眼睛转了转,说:“有什么好玩的吗?说来听听。”走进她的房间,我庄重地坐下,表明我其实是国术馆馆长。她为一个武林高手的到来而惊慌失措,发出一阵大笑。我说我极具危险性,起码经历过四十个女人,她捂着肚子强忍着笑,示意我可以开门出去。 她关门的时候,说:“实在抱歉,我是剖腹产,伤口未好,现在还不能笑。你真是个流氓吗?”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她也显得很认真,说:“那好吧。等我的肚子再小点,就试试你是个什么人。”我回到房间后,水管没有再响,十分后悔,由于她的小腹触目惊心,我忘了记住她的容貌。应该很漂亮吧。 两眼无神地迎来新的一天,我被告知近一个星期擂台伤残了十一人,今天已凑不齐拳手。我自告奋勇地要求登台,而主管好心地告诫我说:“我是拿你当朋友,才不让你上台的。”于是我还是在擂台下溜达。今天,从外地运来了两个中级拳手,度假村一般是出场费三千的低级选手,中级选手出场费是五万。我谦虚地询问他俩如何练功夫,一个说:“每天踢铁栅栏五千下。”另一个说:“每天撞墙一万次。”然后他俩对垒,双双玩完。收尸的时候,主管对我说:“怎么样,我够哥们吧。”我已经三十二岁多,我的武功已到了极限,只好承认主管是我的朋友。喝了两听啤酒后,我再次敲响了长腿姑娘的房门。她睡眼蒙眬地打开房门,我说:“我只想记住你的容貌。”她打了哈欠,说:“记住了吧?”然后关上了门,给我留下一个欠佳的印象。 度假村有从俄罗斯引进的草种,两尺多高,在夜风中犹如一片芦苇,常有野猫野狗出没。 坐在这片俄罗斯草坪上,我仰望着月亮,身边有人“嗷嗷”叫了两声。我脖梗子汗毛竖起,扭头见是主管。 主管抬着一箱瓶啤从草丛里钻出,说:“朋友,看样子你对现实产生了不满。”他说他在十五岁时就患上了失眠症,已经二十五年对现实不满。 我们两人坐着,仰望月亮,月光下的度假村宁静祥和。一只野猫在前方优雅地走过,主管对我说:“其实这里是最好的地方。”他对我讲起了外面的世界,度假村外充满危险,有着各种各样的恶俗人物。 在度假村,只要简单的流血就可以使人得到满足,而外面的世界却需要更多。 他一定有着伤心往事,或是凄美爱情。但他超乎我的想象,他说他是个天生的智者,没有经过什么就已看穿一切。也许他真是李世民的后代,他祖先的经历已足够悲惨。 我默默无语,他好心地问我:“相反你应该有一段伤心往事,不然不会要打擂台自杀。”我诚恳地告诉他:“你想歪了,我真是一代国术馆馆长。”他深刻地看了我一眼,说:“生活中还有美好的事物,比如天上的月亮。为了月亮,你要活下去。”我问:“除了月亮还有什么?”他思考了半晌,说:“很遗憾,没有了。”我俩都承认人类在太阳升起后就变得恶劣。此时在远处响起了男女的呻吟声,我俩都知道是拉客老头和女清洁工。主管告诉我,其实俩人都到了岁数,他俩的呻吟是一个假象,目的是给世界保存一点希望。 我没料到他俩如此伟大,感动得流下晶莹的泪水。主管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在胡说八道,这对狗男女狗一样地快活。”我问主管为何不找个女人,他说人只有在睡着后才有个人样,他实在不愿再被女人玷污。 说完他就醉倒了,并谢绝了我将他搬回房间。他在草丛的旋涡中,纯洁得犹如婴儿。也许清晨他会冻死,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向房舍走去。我知道,我将第三次敲响长腿姑娘的房门。 她打开房门时,我的眼力在她的脸上涣散。我说:“是你每天晚上敲水管吧!”她叹了口气,说:“我早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被抓到。”想不到猜中了。我审问了她两个小时,她仍然没有交代清楚她的动机。天快亮时,她说:“其实我只是出于无聊。”我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然后就醉倒在地板之上。 【二】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她长发遮面,抱腿坐在我身边,细声细语地叫了声:“猫咪。”我迅速起身,在我严厉目光的逼视下,她交代了她全部的罪行。 她昨晚在我的脸上画上了六根胡须,在镜子前,我看到了一张猫脸。她用的是碳素笔,一时很难洗掉。她已多次道歉,并许诺以后要好好待我。我满脸生疼,散发着肥皂味,又一次记起我国术馆馆长的身份。 我应该将她击毙,但我低沉地说:“你有一米八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女人显高,其实我只有一米七二。”我“噢”了一声,过了一会说:“那也够高的。”她舒展两腿,得意地显示身长,也凸显出了圆圆的小腹。我问:“你的孩子呢?”她:“在暖箱里。”我:“死婴?”她:“早产。”我又了解到一个医学常识——早产儿都要在暖箱里保护。她说由于孩子一直不在身边,她至今没有做母亲的感觉。她的上半身酸楚无比,每一个痛点都是奶滴。这些奶滴不能凝固,需要有人不断地揉搓。她孤身一人,晚上忍受不住时就乱敲水管。 她劝我不要问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也远在天边。我向她保证我的双手丧失了触觉,她便躺在床上,袒露胸膛,一会儿,我的五指间流出了稀薄的白色。从此,只要水管一响,我就会奔赴她的房间。 不知过去多久,她的小腹回缩。那晚我去找她时,注意到这个变化。她的胸膛潮湿后,两手掐住了我的脖子,说:“想不想活命?”我保住了我的性命,而她鲜血淋漓。 她跑到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她的长腿令她坐姿优美。我惊喜地说:“想不到你还是处女!”她脸色一变,声音凄楚:“你毁了我。”一时兴奋,我俩都搞错了,那是她生育的残血。 我俩在度假村避人耳目,每晚我都要越过长长的屋脊才到达她的窗口。有时会被坐在俄罗斯草丛中的主管看到,他总是举起酒瓶向我致意。我在白天试探他,他说只要一看到我上房的身影,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喝醉。 长腿姑娘也会来找我,她总是拿着一个垃圾袋走出门,绕过垃圾站,一溜小跑地钻进我的房间。我说她纯粹是在掩耳盗铃,她就捂着嘴笑个不停。 她对我毫无触觉的双手表示遗憾,管我的抚摸叫作“纯洁的问候”。我两臂内侧的肌肉夹着她,她皮肤的温度令我感慨万千。 一晚,我们相拥着入睡,度假村中响起了枪声。度假村的温泉中漂着一具男尸,血迹已被流水稀释。主管垂头站在岸边,见我来了,说:“美好的事物总令人徒生伤感。每年我们这都有自杀的贪官。”拉客老头从水中打捞出了一把手枪,主管接过,不屑地说:“这种枪叫‘曲尺’,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日本警察的装备。看来这是个小贪官,用这种枪自杀,真是没有品位。”他带我去看他的收藏,打开一个壁橱,里面挂满了仿真手枪,的确显得先进。他拿起一把德国派斯99枪型,装上一颗黄豆,“叭”的一声,打碎了一个玻璃杯,得意地说:“虽然都是玩具,但要是抵住人的眼球或耳朵眼,还是能一下把人打死。你信不信?”我只能点头称是。他掏出丑陋的曲尺,念叨着“这算个什么”,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摆弄了很久。晚上,他邀请我到俄罗斯草丛喝酒,当一只野猫横过马路时,他掏出了曲尺。 猫被打得飞起,稀烂地摔在地上。他很久才缓过神来,两眼发光地说:“你有仇人吗?我可以为你报仇。”我的冤仇要推到我出生之前,我的仇人早已老死。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再次提出要打擂台。他收起手枪,正色地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必须保护你的生命。”为了唤起我生存的信念,他向我说出了心底的秘密。在离度假村三公里外,是一座大湖,湖边有一所幽静的学府,里面全是热情的女大学生。他每年都会去那里谈一次恋爱,为了保持感情的纯洁,他都努力地压抑自己,一旦碰上了女生的手指,他就结束这一段感情。 必须承认,他是个怪人。但湖边女校引起了我的兴趣,当凌晨两点的水管声响起,我已坐在了校园门口。女生宿舍在黑暗中是一片窃窃私语声,青春期的女孩爱说梦话,这是女校特有的景观。 我曾在大学做过保安,知道学生们为了半夜上厕所,都不锁房门。我走进一间女生宿舍,立刻感受到青春的气息。度假村中的俄罗斯草丛也是这种气息,难怪主管留恋那里。我也曾经和她们一样年轻,但我的青春没有赢得一个女孩,便转瞬间过去。 黯然神伤时,一个女生走下床来,伸直两臂踢门出去。她穿着睡裙,一直走到湖边,在一条长椅坐下。我惴惴不安地跟着她,也坐了下来。湖水声有催眠作用,过了很久,她开口说话:“你到我们宿舍来干吗?”我大惊失色:“原来你不是梦游!”她不是学生,我误入了教师宿舍。她显示手中的喷剂药瓶,说只要一按,我的眼睛就要永久失明。我说出了我遗憾的青春,希望得到她的谅解。 她收起药瓶,说:“别这么讲,咱们这代人都很遗憾。”在大湖的东侧,居住着她的父母。那是一所古旧宅院,是她家的祖产。第二天我醒来,她的父母站在床头,对我发出啧啧赞叹。他们说他们女儿在头顶有一个四厘米高的红色瘤子,致使青春蹉跎,但她积极上进,日后很可能成为校长。两位老人脆弱善良,我只能表示对这件婚事感到满意。 我吃完早饭后,她戴着一顶太阳帽出现在我面前,给我剥了个橘子,说:“你就这么答应了?”我点点头,看得出她心情很好,说:“我今天真想生个孩子。”她刚刚结束处女生涯,智慧还没有得到开发。 我在她家待了一个星期,她晕头涨脑的话便渐渐减少。做爱时,她一丝不挂,却始终严实地戴着太阳帽,这一怪异的造型令她格外性感。一天我对她说:“能不能把帽子摘掉,让我多了解你一点。”她骑在我身上,摘掉了帽子,闭着眼睛说:“不喜欢了?”我说:“喜欢。”但她还是很快戴上帽子,伏在我胸口说:“你是什么人,也让我多了解你一点。”我说我是国术馆馆长,她生气地说:“你能不能讲点真话。”我只好说起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年轻时英俊潇洒,属于一个帅哥集体。 他们集体爱恋着一个瘦弱的女孩,随时会为她献出生命,她被称为“社长”。但他们没有机会显示自己的勇敢,这个集体被很快解散,各奔东西时,小伙子们许诺彼此的儿女长大后要结成夫妻,以纪念父辈的壮志未酬。 这些幼稚的话语,我父亲一直牢记在心,嘱咐我生来就有个媳妇,我的岳父绰号“疤楞”。他是一个南方小伙,许多年来生死未卜。 她从我身上爬下来,轻声问:“社长叫什么?”我说出了一个名字。 她穿戴整齐地出门而去,过一会带进了她的父母。他的父亲掀开上衣,胸口有一条五厘米的刀疤。她伏在我的肩头,泣不成声地说:“我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妻子。”必须离开这里,我的父亲灾难重重,他的过去令人生厌,他给了我血肉,但我不能延续他的生命。凌晨一点时,她沉沉睡着,由于多年禁欲,她的鼻翼仍少女般娇嫩。没有亲她,我跳出了窗外。 在翻越院墙时,看见弟弟蹲在墙根。他仍是十岁模样,手指举到口前,说:“嘘——哥,是我。你应该回去,你属于这里。”我骑在墙头,说:“我在这里做什么?”他:“生小孩。你俩都是的火种,剩得不多了。”我摇摇头,当我跳下的时候,地上已没有了弟弟。 我用了一个小时走回度假村,正是水管声响起的凌晨两点。在屋脊上行走时,草丛里的主管惊喜地大叫:“你回来了!”我:“嘘——这是你酒后的幻象。” 【三】 她有着修长双腿,她的眼睛时而浅棕色时而黑不见底,在我的拥抱下,会奶水流溢——她就是我的长腿姑娘。倒挂在她的窗外,见她蹲在地上,手中拿着发卡,正在兴致勃勃地敲着水管。 我低喝一声:“老毛病又犯了?”如同一只轻盈的蝴蝶,我落在她的身旁,自我感觉很像采花大盗。她竟有些羞涩,收起发卡,背过身,说了声:“你跑哪去了?”我:“闯到父辈的迷魂阵里去了。”她从床底下拽出了块黑乎乎的东西,一脸喜色,说:“我们有孩子了。”我一个星期不在,她收养了一只野狗。 她已给它洗刷多遍,抱在怀里满怀憧憬。它耷拉着耳朵,鼻头扁扁。我立刻拒绝要这样的孩子,但在她的强迫下,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于是,我在我三十二岁的时候,和别人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并成了一条狗的父亲。 即便是虚拟的婚姻生活,也足以令人消沉。组成了一家人后,我和她常抱着狗没完没了地看电视。一天,电视里说原始人类女性用人奶哺育小狼,于是狼变成狗。她乳房鼓胀,跃跃欲试,问我:“狼喝人奶变成了狗,狗喝人奶会变成什么?”我:“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你的狗一定会变成个怪物。”她想她的小孩了。 一天电视里播放,由于暖箱供氧过量,许多早产儿都会失明。很奇怪,她毫无反应。经过询问,她告诉我,她的婴儿远在美国。 她的孩子是个男孩,我问她为何没去,她说是签证问题。她的丈夫比我小几岁,从照片上看,眼神灵活,非常聪明。每当看到他,我便会思索人生的意义。我已经三十二岁,愈发地明白,我的存活是多么侥幸。我所能做的,就是沉迷于女性的肉体。 她的脖颈发丝黄嫩,端坐的臀部犹如明朝花瓶的底部,饱满稳定。她的锁骨形状婉约,有着玉器的音质。她的肉体是我能承受的唯一重量。但抱着她,我仍然绝望,一种孤岛上的绝望。 登上孤岛,依旧无法摆脱大海汪洋。孤岛是大海的一个玩笑,暂时的生机是残忍的圈套。 她脱掉了她的衣服,野狗好奇地盯着她的乳房。躺在床上后,她瞟了眼目瞪口呆的野狗,对我说:“咱俩算是有孩子的人了,今天能不能度过一个纯洁的夜晚?”我点点头,将狗放在我俩中间,说:“现在该做的,就是哄它睡觉。”她唱了五首催眠曲,野狗仍没睡着。它躺在两个赤裸的人类中间,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她,它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尴尬。我说:“别强求它了。”一把将野狗抱起,打开窗户,扔了出去。我走回床,碰触到她高热度的身体。 沉沉入眠后,窗外响起一声凄厉的狗叫。打开窗户,见野狗倒挂在排水管上,我将它摘下来,连亲两口,抱回床上。她瞟了一眼,嘀咕了一句:“可怜的孩子。”转头睡去。 我却意外地遭遇到伟大的父爱,感情澎湃地对野狗说:“从此你就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了,放心,爸爸一定会将你抚养长大。”野狗两眼水汪汪地点点头,我豪情万丈地睡去。 第二天晚上,它又被扔出了窗外。 也许我将在这里活上一百年。一百年后,也许是疾病也许是战争,总有一个原因使人口减少。地球上满是腐烂的尸体,土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养,长出许多参天大树,令几代人类苦恼的环保问题,终于得到解决。 那时的我已有一百三十二岁,在二十一世纪得到了周全的医疗和优良的饮食。新型人类的胚胎在试管中培育,当他们成长起来,我们将受到歧视。 这种情况在四十六万年前曾发生过一次,当人类诞生后,猿类便自卑地死去。我们创造了五千年的灿烂文明,然后将走上猿的道路。 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不会有精力回忆每一件往事,能记起的也许只有:一百年前,我练过武术——每当如此一想,我便会跳到床上,与她搏斗一番,总是很快就疲劳不堪。 和我一样,她也爱想一百年以后的事情。一百年的光阴,也无力改变她的容貌,她在新型人种中存活下来,全是因为长得漂亮——她的想象力十分有限,只能把事情往好处想想。 就这么活下去了! 【四】 度假村上空总是飘着西藏的云彩,大簇大簇的,显得宇宙无比深远。我立下“活下去”的誓言,度假村便迎来了少有的阴天。主管望了望扁平的灰色天空,沉痛地对我说“暗拳之王”就要到来,从此度假村将繁荣富强。 暗拳之王叫邹抗日,出场费高达七十八万。他生长在陕北农村,从小的理想是当个演员,十八岁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所有老师都认为他会成为明星。之所以走上打暗拳的道路,悲剧的根源在他的爷爷。 这老人家是抗日战争时的游击队员,擅长制造土枪。老人家不想让手艺失传,早早地就传给了孙子。邹抗日刚上学便暗恋上一个同班女生,同班女生很快和一个高班男生谈上恋爱。于是邹抗日连夜造了把土枪。 他杀人未遂,被学校开除。他的演员梦就此搁浅,认识到自己最适合当个游击队员。他没找到游击队,却发现了私家擂台,从此打上了暗拳。 主管对我说:“每一个能自己造出把枪的人,都值得尊重。”邹抗日到来后,票价升了六倍,而赌注会在百万以上。 他有着陕北人特有的鼻梁,延续着眉弓的高度贯通下来。打暗拳没有规则限制,拳手们一上场便乱踢乱踹,相互击碎鼻梁。他是暗拳之王,因为他保住了他高高的鼻梁。 如同一只犀牛,他挺着他的鼻梁。每日的清晨四点,是他的练功时间。他对着度假村的一棵千年松树踢踢打打,不久后整树的松针一片枯黄。他打死了一棵树的壮举,在三十七个小姐中引起轰动,虽然由于观众增多,她们每晚的业务有着难以想象的压力,但还是一致表示,可以对他无偿服务。 听说他拒绝了。他念念不忘的是南京大屠杀,以中国人受到的凌辱来激励自己。我们都渐渐明白他是个疯子,但国恨家仇的情绪令他不可战胜。 他有着野兽般的体臭,脚踝粗大,横踹力惊人,连续出击时犹如一把砍刀。他踢断过无数小腿骨,观众席爆发出“杀死他”的吼声时,他会给断腿者补上一脚,犹如小孩揪掉布娃娃的脑袋。 在强光的照射下,他的鼻子闪闪发光,令我再一次记起我的身份是国术馆馆长。 一日清晨,我从长腿姑娘身旁站起,将野狗从排水管上摘下,跳到窗外。枯黄的松树下,邹抗日后背的肌肉蛇一样扭动。我俩必将有一场决斗,这是肉体决定的,我和他都拥有一个强悍的雄性肉体,所以我俩只能有一个存活。 突然,他转过脸来,叫了一声:“小狗!” 以后发生的事是,我谈了很多养狗的乐趣,他听得一脸痴迷。他说他在人间倍感孤独,是一个被遗弃的游击队员,他有着报效祖国的凌云壮志,但屡屡受挫。于是他决定爱一个生物,先开始他选择了女人,后来他选择了狗。 我头脑一热,说:“喜欢就拿走吧。”他紧紧地抱住了野狗,浑身的肌肉一阵痉挛。 当我两手空空地回到长腿姑娘处,才意识到我送掉了我们的孩子。她醒来后,听到这一噩耗,立刻冲出屋去。五分钟后,她竟然抱着野狗回来了,我惊讶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可是个野蛮的人。”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我赶到松树下,邹抗日的回答是,这是一个倒霉的早晨,他遇上了一个很凶的女人。 随着邹抗日的到来,度假村在渐渐改变,在俄罗斯草丛的晚上,我和主管经常可以看见一些面部腐烂的男子。他们的脸在白天完好无损,夜晚来临便稀烂一团。我问馆长:“他们是吸血鬼吧?”主管答道:“不,他们侵吞了国有资产。”这些民营企业家比较豪迈,邹抗日的身价很快涨到一百万,凑成了整数。但这个数目还是很低的,一个企业家说,在缅甸、泰国,邹抗日起码能值五百万。他们评价拳手爱用“醒目”一词,这也是他们赞美小姐的词汇。 他们来度假村不找小姐,都自带“醒目”的少女。这些女孩看打擂时非常投入,会发出高潮般的呻吟。 邹抗日过于“醒目”,他必将死于他的身价。一个拳手的安全身价不能超过五万元,在这个范围里,没有高手,一旦超越这一底线,便不知道会遇上什么怪物。 一个平庸拳手在平庸的圈子里,可以存活多年,五万五万地发家致富,留下脑震荡的后遗症,预测寿命可以达到六十岁左右。而一个有天赋的拳手,则很少活过三十五岁,因为他进入了一个强者的世界。邹抗日必死——人们给他押注,就是希望他为他们赢钱,或是死在擂台上。 一切在迅速地改变,擂台赛开始播放震耳欲聋的英国摇滚,四角安装上了液晶屏幕,放映缅甸、泰国血肉横飞的拳赛录像。观众席的座位加宽,变成了电影院里的情侣座,后来情侣座再次加宽,几乎就是一张大床。 我有一次坐在大床上观看比赛,泣不成声,倍感中华武术的堕落。我是一代国术馆馆长,有责任制止这一情况——我再次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我和主管严肃地讨论这一问题,他套用香港影星黄秋生的获奖宣言作为答复:“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我存在的时代。”他说社会是一个巨大的电脑程序,会更新升级,当你企图有所改变,它便已经升级。它永远走在所有人前面,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一个固执的人相当于电脑病毒,迟早会被清除。 主管说自己是一个毫无自主性的程序环节,在度假村,他受控于庄家。由一个组织提供场地操纵擂台赛,被称为“活庄”。度假村以前是活庄,当赌注暴涨到无法想象的程度后,主办方和场地方是同一伙人,便有打假拳的嫌疑,为了取信于赌徒,度假村只收场地费,将主办权让给了别人。 那是本省一个有信誉的富豪,他负责支付拳手的出场费和奖金,管理着巨大的赌注,被称为“定庄”。 主管讲,定庄在这个省份一手遮天,他的汽车上有一个喇叭,每当遇到堵车,他就拿着喇叭喊道:“前边的车,给我统统开到人行道上去!”定庄虽然稍显粗野,但他是个少有的公平人,明辨是非,只要张嘴就会说得人心服口服。 主管回忆上次见到定庄的情景。一晚他在自己房间,脸色绯红地瞟着欧洲铁钩喝酒,那个钩子凝聚了欧洲文明的优美,主管初恋般爱着它。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窗外,拿着喇叭说:“拔下钩子,给我!”主管:“为什么?”黑影:“因为,我是定庄。”对此,主管仍然觉得公道,说:“巧取豪夺,本就是他们这种人干的事情。”定庄已经很久没来度假村了,有人判断他被仇家杀死,有人推测他进了监狱。但他的定庄业务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所有赌金都得到公平的分配。 他已得到了永生,因为他的事业在延续。而我,活着便等于死了,我始终没机会做一点国术馆馆长该做的事情。万分沮丧,我挥手告别了草丛中的主管,跳上房梁,一溜小跑,奔向长腿姑娘的房间。 她有着清爽的眼瞳和温暖的腹部,她是我此生的归宿。从窗户翻下后,我见到一个人正抱着野狗坐在她的床上。他眉毛轻淡,鼻梁细长,大病初愈般脸色惨白。野狗在他十指的拨弄下,陶醉得四爪乱颤。这样的一双手,如果拨弄女人,会是怎样的效果? 我:“屋里的女人呢?” 他:“衣柜里。” 我向衣柜走去,他叹了口气,说:“已经被切成四块了。劝你不要看了,你和她姘了一场,还是留点好印象吧。”衣柜是日本样式,木纹精细,犹如一串串深海的旋涡。我吸了口气,打开柜门,便看见她直挺挺地站在里面。她一脸愧色,说:“真对不起,那就是令我生小孩的人。”她完好无损,没有被切成四块。坐在床上的人嘿嘿笑了,说:“你想被切成几块?”我将像蛋糕一样被切成数块,然后被粉碎晾干,成为某个浅海渔场的饲料——死于擂台的拳手便是这样的归宿。仿佛一个灵感,我忽然明白了他是谁。 我逐渐将他看得仔细,他的年龄应该在三十至七十岁之间,在青年人的外观下,眼角嘴角潜伏着疲乏的皱纹。他将野狗扔在了地上,搓着手指说:“怎么,你对此好像不太满意?我这人做事一向公平,世上的死法千千万,总能挑出你满意的一种。”我:“我想死在擂台上。”他:“不太可能,像你这样的人上了擂台,就没人押注了。完全是经济角度,并非我不通人情。”我:“会有人押注。因为我是国术馆馆长。”他:“……你是疯子吗?”我摇了摇头,问:“你是定庄吗?”他说:“是。” 我:“前一段时间你到哪去了?”他:“……你还挺有闲心。快说说你为什么是国术馆馆长,否则,我还是想把你切成四块。”我讲述了我的师承,他双眉紧皱,说:“有点复杂。容我先打盘麻将,换换脑子,再答复你。”他走到门口停下了步伐,说:“要不你俩一块去吧。” 【五】 他的麻将玩得很小,都是十元二十元的赌注。暗拳的巨额赌注,已令他对赌大觉得乏味。他的赌友都是度假村做保安、清洁的民工,民工在度假村被称为“叔叔”。 叔叔们每到春节回农村前,会有一场数百人的大赌,称为“见个输赢”,输得精光的人便留下,赢钱的人风风光光地回家,带给老乡们一个豪爽、成功的形象。难怪农民对城市满怀向往。 “年关大赌”磨炼了叔叔们的赌技,定庄在各种乡音的脏话声中,玩得不亦乐乎。他赌博时,得有熟人守在身边,方觉得心里安稳。但他又喜欢只看到赌友,所以长腿姑娘每次陪他赌牌时,总是自觉地钻进屋里的衣柜,一站便七八个小时。 此次赌博,他也安排我俩站在叔叔宿舍的衣柜中。我老实地站了进去,又觉得屈辱,一步站出来想争辩几句,不料说的话却是:“你现在还让我和她待在一块?”长腿姑娘猛抬头,死死地盯着我。定庄慢悠悠地说:“我敢保证,你俩绝不敢在柜子里做些什么。”我无话可说,关上了柜子门。 在汗味熏蒸的衣柜,我只能看到长腿姑娘大致的轮廓。我几乎感受不到自己还有呼吸,她的呼吸声却清晰稳健。过了很久,她说:“你是不是怕他?” 我的脖颈完全僵硬,她说:“你要是不怕他,就抱我一下。”我抱住了她,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叹道:“你不是国术馆馆长吗?”这句话犹如一针激素,打得我兴奋异常。我解下了她的裙扣,狠狠地说:“好,咱们就在这里做爱!”她一下将我紧紧地抱住,锁住了我所有的动作。我以为将遭遇一个热烈的亲吻,不料她说:“如果你真那么勇,就踢开柜子,走出去。”我松开了她。 我俩的体温令柜子很快变得闷热,我一身流满黏糊糊的汗,我想她也一样。外面是各种乡音的脏话,定庄也偶尔用标准的普通话骂上几声。她喃喃道:“他很少说脏字,看来他是真的玩得高兴了。”我应了一句:“是呀。”然后我俩再没有说话。 站久了,我像驴马一样,站着睡着了。柜门打开来的时刻,我及时地醒来,牲畜般敏感。 定庄带我们离开了叔叔们的宿舍,他走在前面,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我俩乖乖地跟随。定庄一直在念叨:“真他妈不容易,总算赢了一回叔叔的钱。”他回过头问我猜他赢了多少,没等我猜,便喜洋洋地说:“一晚上,赢了七十三块零四毛,我他妈大胜!”路过俄罗斯草丛时,主管一下站起,仰头喝了口酒,便滚落在草丛里。定庄将我俩带回了长腿姑娘的房间,说他的头脑已经清楚,准许我打擂台。我:“和什么级别的打?”他:“邹抗日。”我:“为什么?”他:“因为你是国术馆馆长。”他说完便开门而去,我连忙追出,喊道:“怎么,你还让我俩住在一起?”他诧异地回头,说:“你考虑的怎么比我还多?放心,我保证你俩什么都不敢做。如果你对打擂没有自信,我可以给你十天的准备时间。”我原想说立刻打擂,但还是同意了他的安排。回到房间,长腿姑娘说:“睡觉吗?”我:“睡。”她大汗淋漓之后,说:“你还是走吧。不用担心,可以走得掉。”在度假村的西北角有一棵榕树,榕树下有一个排积水的阴沟,在无水的时候,成为了狗道。每到深夜,就有无数野猫野狗从此而入,在垃圾堆里寻觅食物——这里就是我的生路。 临别时,我说:“你照片上的丈夫不是他呀。”由于经营赌博,定庄从来不照相,不曾有过一张照片。她说:“照片上的是谢霆锋,你真的不知道呀?”我只知道刘德华,从此认识了谢霆锋。 我点点头,踏上了路途。在经过俄罗斯草丛时,我见到了主管醉倒的身影,隐约听到远处拉客老头和清洁老妇快慰的呻吟。 我早晨有过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的强烈预感,不料夜晚就要离开。被邹抗日打死的松树,在月光下有一道银边,走过它三百米后,我看到一棵巨大的榕树。 榕树是南方植物,不像北方植物长得坚实细密,榕树很快便能长得巨大,犹如一条轮船横悬在地上。在北欧的童话中,榕树下总是歇息着精灵。 我站在榕树下,听着树叶噼啪的响声。如同皮肤上的一块毒疮,在院墙中有一个阴沟的孔洞。我所要做的,只是跳下去。 两耳的血液在密集地流淌,我的掌心全是汗滴。一种莫名的预感令我转过头,便见到来路上出现了一个急速奔跑的高挑人影。这个人影,我极度熟悉,知道其中的每一处转折,她便是我的长腿姑娘。 她跑到我面前,喘得说不出话。我注意到她特意换了双运动鞋,这双鞋又厚又大,和她轻薄的睡裙太不和谐。她对我看她鞋的视线感到不满,跺了下脚,一把抓来,将我的衬衣揪起一块。 她就这样揪着我,将我带离了阴沟地带。她的脖颈,发丝散乱,她的发卡,银光闪闪,她便是用它敲响水管,将我引到了她的身边。 望了望身后的榕树,它已被房屋遮挡,仅能看到一点树冠的弧线,犹如大海中鲸鱼的背脊。我说:“你不是要我逃走吗?”她更紧地攥着我的衬衣,指甲几乎刺进我的皮肉。 她想我活着,但她又不愿我是个懦夫——这样的话,她不会对我说出。从女人的角度讲,我真的不能是懦夫,否则她的爱情便会大大地贬值。男人属于社会,女人属于观念,她们总会发明一些莫名其妙的观念,因为她们想活得浪漫。 也许我在她的心中一直是个敢作敢为的好汉,我很容易给别人造成这一印象,我很早以前便已活得很不规范,三十多年基本在胡闹。 挽住一匹惊马的方法,是用手臂紧紧地拢住它的脖颈,手扣在大动脉上。她走得很慢,我仍采用了制服惊马的方法,紧紧地拢住她的躯干,扣住了她左侧的乳房。 她停了下来。我:“虽然我是国术馆馆长,但从没来得及行侠仗义。第一次遇上恶势力,稍微有点慌乱,可以理解吧?”她回过身来,深黑的瞳仁色泽变浅,女人可以在任何条件下令双眼明亮。她说:“可以。” 我俩手拉手走回了房间,她为我制订了练功计划,令我哑然失笑。又有许多日子我没有练拳了,但我知道,只要我重新开始,功夫便会飞速地回来。我拒绝了早晨五点钟的晨练,也拒绝了一天吃八个鸡蛋,还取消了晚上的长跑。 她不断发出感慨:“你真懒呀!”我说:“你可以让懦夫变成好汉,但很难让懒蛋变得勤快。”她吃吃笑了起来,刹那间我觉得一种东西飞速地回来了,那是我和她如胶似漆的状态,那时定庄还没有出现。 我练了两个小时拳后,窗外便开始发白,响起了阵阵鸟叫。新的一天开始了,她坐在晨光里,两眼闪烁光泽。她应该为我的武功所折服,我收住了拳势,神采奕奕地站定,说:“想不到,你能看出拳术的精妙。”她:“什么呀,你打拳总小步蹭着,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只是庆幸,你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他之所以让我俩还住在一起,是因为他想看到我惴惴不安的丑态,屈辱求生,然后崩溃。 她在今天早晨分外漂亮,每一根眉毛都显得顺畅,我终于问出了:“你为什么会给他生了个小孩?”她说她来自南方的富饶之乡,那里的猪马都用大米喂养。如同那里的农作物,她滋润地成长,不但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智力。她以优异的考试成绩离开了家乡,上大学时,她参加了学校舞蹈社,学习长穗扇子舞。三年级时,有人给学校捐款装修了礼堂,在礼堂落成典礼上,学生们作了各种才艺表演。 捐款的人当场表示:“我喜欢那个扇扇子的。”校长撮合了这桩事,于是每一个办公室都安上了空调,捐款的人就是定庄。中国大款的儿子都是美国人,定庄也让她到美国生孩子,他的后代生来便有绿卡,日后必将成为个精明的坏蛋。 她说女人都喜欢有财富的男人,财富令男人风度翩翩。她一直对自己的智力有自信,对这一选择感到满意,而我的出现极不合理。 我是寂寞的产物。 一道霞光从窗户射入,现在是邹抗日练功的时间。霞光在她的脸上印下一块橘红的光斑,如同甩掉叮在脸上的蚊子,她猛然扭头。 霞光落在了床单上,她说:“你不会死吧?”我是这样回答她的:“邹抗日用举重、拉弹簧来训练肌肉,虽然很有力,但他的肌肉纤维只有一个方向。而我的肌肉纤维是立体的,可以向四面八方使劲——这是中华武术的独到之处。我不会死。” 她依偎在我怀里,对我的身体钦佩不已。忽然,她仰起头,说:“不对!咱俩做爱时,我怎么没感觉到你的独到?”我一下无法自圆其说。 【六】 十天里,定庄常敲门而入,亲切地问我有何需要。我总是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求他给长腿姑娘另安排个房间。他总是诚恳地劝我:“我对你俩是放心的。”然后嘴角会痉挛一下,那是他在强忍笑容。 给两个偷情的人创造了偷情的条件,然而他俩就是不敢——连我都觉得这个设计趣味无穷。 我和邹抗日的盘口是1:11,勉强凑成了一次赌局。定庄还有许多设计,他在比赛前安排了歌舞表演。那是一群舞蹈学院附中的小女生,出场费八千元,乐得她们的老师屁颠屁颠。 经过十天的心理折磨,突然陷入歌舞升平,我的表现一定会格外滑稽,那时定庄在台下的嘴角将不再痉挛,爆发出憋了整整十天的笑容,天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邹抗日穿着红色短裤,当那些小女生冲上擂台时,我看出他和我一样迷茫。小女生们没有一个是美人胚子,但一股青春气息强劲地袭来,无比真切。我和邹抗日慢慢低下头,倍感惭愧,我俩在她们面前毫无价值。 她们边唱边跳,有一句歌词是“你的笑容太灿烂,我不能够相信你”,处女的嗓音娇媚无比,听得我和邹抗日都一激灵。 她们下台后,我俩完全丧失了斗志,痴呆呆站立,场下一片哗然。 只听定庄一声大吼:“放摇滚!”登时灯光惨烈,噪音四起,我忽然闻到了邹抗日野兽般的体臭。 邹抗日的散漫视线在我身上收拢,闪闪发光,犹如两颗宝石。他赤裸的脚掌在地面上滑动,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声,令人担心他的脚会摩擦起火。他砍刀般的小腿掀起,我移开了自己,小步一蹭…… 台下的小女生发出鸟类的鸣叫,邹抗日跌在擂台拦绳上,一脸鼻血。他终于鼻骨破裂。 我的耳畔是一片“杀死他”的狂呼乱喊。我冲邹抗日的头部撩了一脚,他头一歪,晕死过去。 站立在擂台的强光中,台下是一片黑乎乎的人头在耸动。一个雪白人形钻入强光,激动地说:“一会,我请你吃饭。”他是定庄。 四个保安将邹抗日放在担架上,我也被他们带走。出了赛场,我两耳一静,觉得分外清爽,这里只有树叶在微微扇响。 邹抗日苏醒过来,抹着鼻血。我说:“抱歉,把你的鼻骨打破了。”他不屑地一笑,说:“鼻骨算什么,腿骨才重要。”他的左腿耷拉在担架外,明显断了。在生死一线间,我出乎意料地残忍。 他嘻嘻一笑,说:“兄弟,别为我难过。打不了拳,我还有别的生存之道。不信,你可以掀开我的短裤看看。”我没有多想,掀开了他的短裤,保安们也好奇地凑上头来。 只见一个东西转了一圈,手一般灵活。 我和保安几乎呕吐。邹抗日仰天长笑:“我这辈子就是靠身体吃饭,听说当今盛产幽怨富婆,我做午夜牛郎,一定也能称王。”他被抬走了。可能他没机会实现理想,被很快地制成了鱼食。 目送了他一会,我向长腿姑娘的房间走去。她没有去看擂台赛,她只是希望我能活着回来。这半个小时,她一定十分憔悴。但我有一种自信,只要我走进房间,她便会立刻复原。 我的手摸到了门把手上,竟有一点紧张,打开这门,仿佛我第一次打开她的衣裳。我已拧动了把手,但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腕。主管的声音响起:“朋友,你想不想到俄罗斯草丛去一醉方休?”主管和拉客老头站在我身边,眼神热诚。观看了刚才的比赛,他俩一定为我感到骄傲。我有些感动,说:“好,等我十分钟,我就去草丛找你们。”然而,一把冰冷的铁器顶在了我的腰眼。是那把丑陋的曲尺,这一定又是定庄的设计。我绝望地说:“让我看她一眼。”主管摇了摇头,示意我松开门的把手。 到达俄罗斯草丛时,我们没有停下,他俩一直押着我往前走。转过了几座小楼,一棵巨大的榕树出现在我面前,主管说:“榕树下有个阴沟,跳下去,这是你的活路。”我猛转身,说:“为什么?”他俩沉默了一会,说出他俩是有关部门派来的卧底。拉客老头说:“想想看,部门怎么可能让这种地方存在?之所以没有取缔,因为想破获他们全部的罪行。”我问:“每天晚上和你一块乱叫的清洁女工,也是卧底了?”拉客老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令度假村的情况变得复杂,所以我必须离开。我央求:“我回去看她一眼,一眼就走。”主管点点头,突然一扑,将我推下了阴沟。 我的两腿粘满淤泥,腥臭不堪。主管晃了晃曲尺,说:“一切有部门,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想起小女生们的歌词,说:“你的笑容太灿烂,我不能够相信你。”然后转身、低头、钻入洞口,从此离开了我的长腿姑娘。 第四章 异语 【一】 打暗拳没有任何保护规则,可以刺眼、击裆,可以用牙用膝,勉强算是规则的是——必须光着两脚。离开度假村时,我还是比赛的打扮,一条黑色短裤,光着上身,肩膀上披着块浴巾,只是脚上多了双拖鞋。 我以此形象在国道上行走,很难搭上夜行的车辆。在凌晨三点时,一辆运输卡车呼啸而过,在前方一百米处停下。等我走上来,司机探出头来:“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兄弟,你遇上打劫的了吧?”我摇了摇头,笑了。 他是个好人。上了车后二十分钟,他说:“兄弟,你要没遇上打劫的,就说点话吧。我已经开了二十五个小时,你再不说话,我就要睡着了。”我张开嘴,久久没有发出声音。他哀求道:“开车的苦,你就说两句吧。”我能说什么?我再也不想说我是国术馆馆长了,那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老兄,你要实在想听人说话,你就自己说两句吧!”他:“那我让你上车还有什么用呢?”我:“有用,自言自语,说两句就说不下去了。要是有人听着,你能说一晚上。”他大喜,赞叹道:“想不到,你对人性有这么深刻的认识。”我看了看自己的着装,说:“我都这样了,认识能不深刻吗?”他充满同情地看着我,说:“其实你把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讲讲,我觉得就挺有意思。”我面无表情,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算我多嘴。那么你想听什么,是想听素的还是想听荤的?”我:“荤的。”他讲了三四个黄色笑话,乐得自己眼泪直流,而我兴趣索然。他发现了,说:“兄弟,这都没意思?”我:“有意思是有意思,只不过——有点虚假。”他一拍大腿:“好,我跟你说真事。”他讲起了他的浪漫史。每个人都有浪漫史,三十年前,他是一个纯洁青年,但在无休无止的国道上,也产生了邪恶的想法。他想,他的生命正像轮胎上的胶皮一样慢慢消磨。他想,如果路上出现妓女,该有多好。 他等了三十年,等得两鬓斑白,终于在退休的前夕等到了!大约在十年前,道路两侧出现了花花绿绿的发廊,他总觉得和自己没有关系。三个月前,他冒着侥幸心理,走入一间发廊,不料实现了梦想。 一想到由于粗心,梦想的实现整整晚了十年,他根本无法原谅自己,常会捶胸顿足。他恨恨地对我说:“兄弟,我那些车队的同事,早就知道发廊的真实情况,可他们就是不告诉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就说:“你在车队人际关系不好?”他:“好着呢,我为人正派,他们都尊重我。”我:“那就不能怪别人了,都因为你太严肃了。别难过,起码你是个正经人。”这个久违的词汇令他一阵恍惚,半晌后说:“正经人,对,我是个正经人。”车继续行驶,车灯在前方射出一个巨大的椭圆形。车内已安静许久,我终于忍不住了:“老哥,你要觉得困,就再说点什么吧。”他:“兄弟,我精神了,什么都不想说了。” 三点五十七分,前方有了灯光,那是一间发廊。他不由自主地身子前倾,喃喃道:“里面都是小姑娘。”他目光痴痴,但车已开了过去。 我大叫一声:“停车!” 他一惊:“你要干吗?”我:“老兄,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你,你还是进去吧。”他停住了车,说:“兄弟,你今年多大?”我:“三十二。”他:“好年纪,这是一个人的黄金时代。而我已经五十四岁了,上个月出了件事……我不行了。”为了带着成就感度过晚年,他发誓要在退休前光顾完路上的所有发廊,然而他毕竟开始得晚了。他曾在这个发廊中遇到一个安徽姑娘,那次他超水平发挥,给这女人留下了异常美好的印象。 他说:“兄弟,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我现在实在没脸去见她,你能不能代我去睡她一次,回来跟我说说,我这辈子也就无憾了。”下车的时候,我注意到车窗前有一个塑料支架,上面有一本六十四开的书,暗红的书皮上烫着金字,竟然是《圣经》。看着我惊异的表情,他温和地说:“中国人的不规范,集中体现在马路上。开车的苦,车祸多,规范保护不了我们,我们就找神护着。以前是主席,后来是菩萨,现在流行基督。”我:“进去,不会染上什么病吧?”他:“不会,她干净着呢。你要实在不放心,基督保佑你。”他卸下《圣经》,递给了我。 【二】 走进发廊的瞬间,我发现里面的人都瞪圆了双眼。一个枯瘦的男人说:“您是洗头还是洗脚?”我:“废什么话。有没有安徽的?”枯瘦男人连忙说:“有呀,您快请。”一扇门在墙上打开,我到了发廊后院。那里有十几间低矮的平房,我:“就这?”枯瘦男子:“包子有馅不在褶上,里面的墙都涂了银粉,非常高档。”在银光闪闪的室内,床头坐着一个大致不错的女人身影。枯瘦男人退出去后,我说:“你们从哪搞的银粉?”女人:“上次刷暖气片,没用完,就都涂在墙上了。您不觉得很有格调吗?”我哑口无言。女人忽然笑了,说:“虽然这里就是干这事的,但您这身打扮,也显得目的性太强了吧?”我只有短裤浴巾,手拿几张百元钞票,完全是个情欲狂魔的形象。 我:“别废话。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她立刻一脸正色,说了句:“您等好吧。”二十分钟后,我俩彼此松开,她从床下拉出个脸盆,蹲上去冲洗,姿态十分可爱。我说:“你离开安徽几年了?”她扬起脸,说:“大哥,我是云南人。”我义愤填膺地找到了枯瘦男人,怒吼:“错了!我要的是安徽人。”他一脸抱歉,说:“怪我怪我,刚才您一挑剔地方,我就想给您找个好房。”他表示可以给我打八折,我:“用不着,你只要给我找个安徽的就行。”他嘀咕道:“不过安徽的屋里可没有银粉。”和云南姑娘隔了三间的房里,我艰难地完成了任务。枯瘦男人一直在门口等着我,见我出来,讨好地说:“房子差点,但人特好。这姑娘昨天才来的。”我登时变了脸色,一把揪住他衣领,一字一顿地说:“你们这,到底有几个安徽的?”还有一个,已经在这里待了两年,应该是她了。躺在她的床上,我已软成一团。她折腾了半天,毫无收获,说:“大哥,要不我给你捶捶后背吧。”我就翻过身,她骑在我后背上,揉了起来。 我一下理解了司机老哥,如果不行了,真是不能来这种地方,否则心理打击太大了。正当我陷入沉思,背上的女人说:“大哥,你怎么还带了本书,你是大学教授呀。”我:“那是《圣经》。”她连声尖叫:“《圣经》!” 她拿起《圣经》,念道:“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我头部回转。由于两次失误,刚进门时,我已经没有力气看她,此时看来,她额头饱满,两眼清亮,略微发胖,不是三十岁女人疲乏的胖,女孩在青春期都会有一个胖乎乎的时期,她是那种胖劲。 她和她的职业有很大差距,我说:“你怎么一点没有风尘感呀?”她好奇地问:“什么叫风尘感?”我解释半天终于解释清楚,她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信基督吧。”她来自安徽乡村,村子名普照村,离佛教圣地九华山三百里。但村里人很少去九华山,他们盖起了教堂。祈祷的钟声响起后,村里人高唱“哈里路亚”。后来村长学会了拉手风琴,就开始带着整村人唱赞美诗。 基督教流行于当代农村,寺庙道观不再灵验,农民们传说基督在1992年冬天已经来到中国。因为《圣经》上说基督复活后就不知去向,他总得有个去的地方,农民们坚信他来到了中国。 她兴奋地说:“我的奶奶就遇到过基督。”她奶奶是个碎嘴唠叨的刚强妇女,爱为村里人主持公道,让当地某局感到腻烦,在她拦了区长的轿车后,被关进了班房。三天三夜后她被放了出来,一个人走在回乡的路上,不由得泪流满面。 忽然,一个人拦住她,说:“老奶奶,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那人穿着一件旧得辨不出颜色的长袍,长发披肩,上面满是头屑,不知有多长日子没洗,怎么看都像个盲流。 她奶奶给了他三块钱,他就闷头走了。一个星期后,传来了当地某局着火的消息。整村人欢庆。此时她奶奶回忆起那个盲流的眼睛,那一双眼睛清澈无比,仿佛阳光下蓝色的大海。 她奶奶说:“他是外国人!”村里学识最渊博的张大伯和周老爹彻夜探讨,排除了那是个新疆盲流的可能,断定那是基督。因为这个事情在《圣经》里有记载。 我:“怎么可能,哪段?”她念道:“在世上你们有苦难,但你们可以放心,我已经胜了世界——约翰福音十六章。”村里人概念中的基督,更像个中国古代的侠客。我:“既然他胜了,你怎么还干这行?”她:“他会救我的,早晚的事。”她的眼睛在一瞬间泛起大海的蓝色,我黑色的瞳孔意味着我没有丰富的内心世界——也许是我眼花,但她赢得了我的敬意。 司机老哥的《圣经》是开车的吉祥物,印刷精良装帧高档。我说:“你的《圣经》要是旧了,这本就送给你吧。”她说她没有《圣经》,但她不能接受,她将书放入我的手中,说:“你比我更需要。”她的手柔软细腻,令人无法辜负她的好意。我久久地握着她的手,感觉自己的瞳孔也变得清亮。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大哥,你缓过来了?”我只觉“嗖”的一声,一部分的我已被吸进她的身内。 她在我身上前俯后仰,忽然满脸喜色,说:“大哥,恭喜,你有了。”我吓了一跳:“什么,有了?我怎么一点感觉没有。”她脱离我后,我看看,果然有了。 失魂落魄,我开门出去,枯瘦男人在门口等我,讨好地说:“又成了,我是越来越佩服您了。”我:“我这也是受朋友之托,非办成了不可。”枯瘦男人:“啊?讲义气,那我更佩服您了。今天,都是我让您受累了。给您打六折了。”我:“恐怕你得给我打个三折。托我的人只给了我一份钱。”枯瘦男人一脸惊慌:“千万别这么说,你要再这么说,我可就找人打你了。你知道,我佩服你,我真下不去手。”我苦笑:“恐怕你得找人了。”他又求了我半天,见希望渺茫,就喊了声:“来人!”登时蹿出三条大汉,表情庄重,一起从兜里掏出弹簧刀。枯瘦男人说:“你在我这捅了三个姑娘,我捅你三刀,这事就算完了。”我:“你怎么算不过来账,我这有一份的钱,你让他们捅我两刀就行了。”枯瘦男人:“算错了?我不要你的钱,捅你三刀。”我:“那怎么行,我明明有这份钱。”枯瘦男人几乎崩溃,大叫:“矫情!你什么来头?”我:“国术馆馆长。”我又顺口说出了这句话,恨不得拔下自己的舌头。枯瘦男人询问大汉们:“咱们这附近有武馆吗?”大汉们:“没有听说。但,不得不防。你看,他现在的表情特别凶恶。”枯瘦男人一脸悲愤:“这门生意没法干了,是个人就能欺负咱们。”背过身,冲我一摆手,说:“你走吧。”我反倒觉得自己理亏,将钱放到桌上,走两步又回来,放上了《圣经》,对他说:“你比我更需要。”出门后,隐约听到一片哭声。 回到卡车时,司机老哥瞪着血红的两眼说:“这么久,一定非常精彩,说说。”我:“出事了,我不行了。”他愣了半晌,然后尽他所能,想出许多好话安慰我。我强忍着听完,说:“老哥,开车吧。”他万分理解地说:“明白,这时候,说什么都不管用了。我是过来人。”车开起来后,他突然一声大叫:“《圣经》呢!”我谎说送给了安徽姑娘,他一阵捶胸顿足,说:“你不知道,它很灵的,没有它,我们随时会出事!”我:“东西都已经送出去了,再说是给了你心爱的姑娘。别那么小气,凭着这份爱心,你就不会出事。”他勉强控制住情绪,我俩向前而去。 凌晨五点,一辆运木材的卡车迎面驶来……再睁眼,司机老哥满脸是血地趴在方向盘上,对我发出得意的一笑:“我说会出事,就一定会出事,现在你该信我了吧。”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三】 司机老哥死了,我的第十一节脊椎压缩性骨折。 度过昏迷期后,医生和蔼地对我说:“没事没事,过一段时间,你就能站起来了,根本没人能看得出来。”我:“要怎么样才能看出来呢?”医生想了想,说:“比如,你跑步的时候。再比如——这么说吧,只要你什么都不做,根本没人看得出来。”见我一脸沮丧,他又说:“我这话有点重了。放心,随便做,就是别做重体力劳动。”我:“我是重体力劳动者。”医生:“什么重体力?”我:“练武术的。”医生:“这——也好办,你以后可以打太极拳呀。”我只好点头称谢,医生很高兴,忽然一片愁云袭上了他的脸,说:“夫妻生活也算重体力劳动,你要一干,非被看出来不可。”我沉吟半晌,说:“那就不干了。”医生小声说:“倒也不必。可以尽你所能地干,但我建议你结婚找个处女,从一开始就让她形成错误概念,觉得这事强度不大。”我的第十一节腰骨骄傲地凸出,令整条脊椎弧度异常,医生的建议是,用一个枕头在腰部垫四个月,将它挤回脊椎的队列。我问:“这是乡村医院吗?”医生回答:“我们是第三世界国家,所有的医院都是乡村医院。”医护车将我送回上海郊区,从此我开始了静躺岁月。我的窗外是两棵石榴树,在我归来的时候,结满了青色的果实。不久后,我的窗外便会一片绯红。风水绝佳,房屋的主人本不该遭此厄运。 感慨一声,便睡着了。傍晚,我懵懂醒来,见到弟弟正站在窗外。 他依然是十岁模样,将食指放在唇前,说:“嘘——哥,是我。在这个时候,你应该去找爸爸。”弟弟消失后,我给北京打去电话。第二天中午,父亲出现在我面前。他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出门,胖得像一个汉堡包。他头发斑白,脸色却红扑扑的,他在床上躺了有整整十五年,睡出了高血压和心脏病。 问他家里近况,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两眼呆滞,智商下降到最低标准,天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上海。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看我,一看就看了一个下午。我说:“爸,你来干吗?”他:“照顾你。”我叹了口气,说:“你还是给我雇个保姆吧。”我对父亲的办事能力颇为担心,但他还是成功地带回来了一个保姆。那是个二十一岁的南美混血女孩,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我将父亲叫到床头,问:“你怎么找了个外国人?”父亲:“她在人群中比较显眼。”这个南美姑娘进修中国文化史。我:“太委屈你了。我们要找的是个保姆。”她:“没事,一百年前我家祖上还都是奴隶。”父亲说:“上海是国际大都市,国际大都市的标准是,地铁里五分之一的人是外国人——这个说法较保守,应该是,在保姆市场,五分之一的人都是外国人。”我:“这些话你从哪学的?”父亲:“居委会大妈。”她一心想勤工俭学,但我还是将她回绝。我嘱咐父亲:“你这回一定要找个中国人。”两个小时后,父亲带回了一个十九岁的江苏女孩,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 我:“实在对不起,我父亲总把学校当成保姆市场,耽误你学习了。”她:“我不是大学生,就是个保姆。”我非常奇怪保姆也会英语,她说:“这有什么奇怪,现在全国人都在说英语。”她每天四点起床,苦背英语,将我和父亲吵得神经衰弱。自从有了父亲,我就有了大便的需要。方法是,用一叠报纸铺在身下,父亲全神贯注地站在一旁,等拉出一截,立刻将上面的报纸上下一裹,撤走。一次完毕,往往有五六个纸包。 多年以前,父亲就有大小便失禁的毛病。也怪,自从他负责我的排泄,他自己的毛病就得到了收敛。他总是呆呆地坐在床边,一心一意等着我拉屎。 静躺需要修养,我有着丰富的经历,足够我老了以后回味,然而却无法应付眼前的无聊。 我静静地躺着,回忆我所经历的女人,她们并不能令我安宁。终于,我准备提高修养,对江苏保姆说:“你出去给我买些书吧。现在时兴什么就买什么。”我要了解当代,弄明白我为什么是这个处境。我作出了周密的计划,床上的四个月,令我博学多才,思想深刻。下床后,我将有不一样的人生,拥有空前的智慧和极高的修养。 江苏保姆回来了,她买的全是英语书。我怒吼:“为什么是英语!”她:“不是我的错,现在最时兴的都是英语书。”万般无奈,我学起了英语。我一天能背十个单词,当我背到三百个时,已经极度厌烦,很想坐起来一下。医生嘱咐,静躺不到四个月,贸然起床,在重力作用下,我的脊椎将永远畸形。但坐起来的欲望像骨髓里长了虫子,一点一点爬动,痒得我几乎疯狂。 为了应付我半夜如厕,父亲每晚睡在我身边,他圆圆的脑袋近在咫尺,犹如一个婴孩。那天夜里,我坐了起来,腰部剧痛,大脑清爽。 父亲一脸的肥肉深陷在枕头里,发出极不规则的呼吸声。他的肚子臃肿得占了半个床面,我迈过他的肚子,一步站在了地上。 然后,我听到了腰部发出“喀”的一声,仿佛一个铁钉敲进了我的脊椎。我知道,这意味着,我的脊椎永远异常,我一身的武功就此废掉。 但,我站在了地上。 我白天乖乖地躺着,晚上偷偷地下床,在屋里走上一圈——这便是我最大的生活乐趣。这个快乐如此重大,以至我愿意付出生命。 一片黑暗中,我无数次幻想我在行走中死掉——这是我的死法。 睡着的父亲,在月光之下,体型类似南极圈上晒太阳的海象。等我走累了,会从各种角度跨过他,然后全无声息地躺下来——这是我在夜晚扩展出来的第二种乐趣。小的时候,我就是以这种方式逃避午睡,下床去玩。 后来,我又扩展出了第三种乐趣。那晚我经过江苏保姆的房间时,忽然一闪念:“她睡觉什么样,要不要看看?”我询问了自己多次,每次的答案都是去看看。 我知道我已不可救药,但看到江苏保姆的睡姿,还是感到很欣慰。她穿着红色背心、蓝点方形短裤,胳膊大腿闪闪发亮——这有点夸张,可能是我自己两眼一亮。 我想:“如果她第二天早晨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她是用英语惊叫还是用江苏土话?”这么想着,我关了她的房门,缓慢地走回床。 但越想越有趣,在跨过父亲的时候,我缩回了自己的脚,向她的房间返回。走了四十分钟,终于又走到她的房门,慢慢摸上了她的床。我安静地躺在她的身边,感到自己有很高修养。 第二天早晨,她说了句:“Fuck!” 【四】 江苏保姆大叫“Fuck!”后,惊醒了我的父亲。父亲冲进来,将我举起,放回了我的床上。我至今对父亲那时迸发出的巨大力量感到困惑——我有一百八十斤重,绝不是父亲所能抬动。 因为我的流氓行径,父亲从此变了,呆滞的两眼炯炯有神,常常发出严厉的目光。在他的督促下,我写了检查,当江苏保姆听完我朗诵检查后,打消了离去的念头,留了下来。 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倒退到小学水平,而父亲开始复原,他免职闲置了二十年后,终于有了事做。为了教育我,他对我讲起了他的当年。 他心无杂念地度过了他的青春时代,掌握了飞机的维修技术,可以将一架飞机拆成三万多块,然后再装回去。坐着他维修的飞机,一个飞行员打下了三架美国侦察机。父亲神往地回忆飞行员归来的情景:他们激动地将飞行员包围,而飞行员一声大吼,冲开人群,直奔厕所而去。 人在高空,最难办的就是没有厕所。 父亲到医院要了一个尿壶,在下次飞行前偷偷地放进了驾驶舱。 从此飞行员和父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日后,飞行员当上了军长,我的父亲也获得了提拔。他离开了飞机场,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管理干部。 父亲当年的官场辉煌,起源于一只尿壶。我的床头有一个乳白色尿壶,质地颇佳,每一次使用都会奏鸣出扬琴的效果。这是父亲来到上海后买的,他每次出门我都担心他走丢了自己,但并不妨碍他从复杂的上海搜寻出一只精美的尿壶。 这是他唯一没有衰退的本领。每当我对着乳白色的尿壶释放水分,父亲就会激动不已,沉浸在东山再起的幻觉中。 我不曾在万里高空立下战功,无法给予他任何帮助。我国术馆馆长的身份,只是一个荒唐的妄想,不能解决我生活的任何问题。 所以,我和父亲都只能无可奈何地躺在床上。父亲一天能睡十七八个小时,我能睡二十个小时,而江苏保姆始终精力充沛,身轻如燕地在屋里穿梭不停。 这种少女的活力,令我十分钦佩。我问:“你为什么总能活得积极向上?”她爽朗地回答:“因为英语。只要大声地说出英语,你的生活就会改变。”我:“有这么灵吗?”她:“当然,比你去庙里烧香灵多了。”我转头对父亲说:“要不咱俩学英语?”父亲:“只好这样了。”经过艰苦的学习,我惊讶地发现,英语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受压迫民族的屈辱史。由于英国很长时间被法国统治,所以英语中的高级单词都是法语,而英格兰本民族语言都是低级单词,比如“用餐”是法语,而“吃饭”是英国人的原话。 我的重大发现,令父亲倍感兴趣。他还是个小青年时,就有着“解放全世界受苦的人”的情操。怀着伟大的同情心,他的英语学习进展飞速,很快就能和江苏保姆用英语对话。 我学的范围,局限在英语书上的中文里,很难有所突破。对于许多单词的演进史,我能说得头头是道,但就是背不下这个单词。连续烦闷了许多天,我想:要不要今晚再到小保姆的房里逛逛? 入夜后,注视着父亲熟睡的面容,我不禁一阵感动。这是我的父亲,我完全有理由让他照顾我一辈子,我永远待在家里,回避掉世上的一切……可惜,我的父亲不是强者,他被强者们击溃,这样的一个人,不能给他的后代提供任何保障。 作为他的儿子,我只能自求多福。我跨过了他,走下床,向江苏保姆的房间走去,心中一片悲凉。 躺在江苏保姆身旁,我将她想象成世上最好的女人。我的惰性越来越强,甚至有时希望自己就此残废,这样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受人照顾。一个绝代的武林高手,不幸残废,但苍天有眼,一个美丽温驯的女人来到他身边,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仿佛回到了幸福的童年…… 正当我浮想联翩,江苏保姆睁开了眼睛,懊恼地说:“大哥,你怎么又跑到我床上来了?拜托,我还是个姑娘,将来要嫁人的。”我连声道歉,急忙起身下床。 二十分钟后,江苏保姆不耐烦地说:“大哥,你怎么还没走出我的房间。真要这么行动不便,就不要那么好色了。”我登时严肃:“妹子,希望你能理解。大哥我经历过不少比你优秀的女人。我来,不是贪图你的美色,主要是借着你,引发一点回忆。”立刻,一个枕头扔了过来。 我被砸倒在地。一个小时后,她动了恻隐之心,将我拖上床去。 她说:“我承认,世上的确有比我优秀的女人。你给我讲讲你的爱情,我就饶了你。”我讲了,她哭了一晚上。天快亮时,我说:“你能不能讲讲你的?”她擦了把眼泪,说:“讲就讲。”她从小就觉得男人很丑,早准备孤独地度过一生。但长到十四岁时,小镇上来了个照相的小张师傅。小张师傅性格暴躁,谁去照相都会遭到他的痛骂。小张师傅不能忍受土里土气,他的照相馆里堆着废轮胎和稻草。来照相的人都会被强迫穿上牛仔裤,在废轮胎前摆出古希腊雕塑的造型。 他是小镇青少年的精神领袖,代表了伟大的西方文明,这样的人很容易博得女孩的喜爱。情窦初开的她,从家里偷了五块钱,来到照相馆,换上了牛仔裤。 她捂着牛仔裤上的破洞,心慌得砰砰乱跳。小张师傅跑过来,大吼了一声:“像什么样子!”将她的手拨开,然后跑回照相机后,咔嚓拍了一张。在牛仔裤上的破洞暴露的一刻,她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小张师傅。 她准备再过四年,年满十八时再来拍一张照片,那时她将勇敢地投入小张师傅的怀抱。但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小张师傅惹恼了一个当地流氓,腿被剁了一刀,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小镇。她的初恋就此告终,小镇与西方文明从此断绝。 她对我讲:“我能不能也借着你,引发一点回忆?”我表示同意,她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小张师傅!”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 两个月后,父亲精通了英语,我可以常人般地走路,江苏保姆辞职而去。她临走前提议和我们照一张相,父亲坐着,她站在父亲身后我的身边,很像一家人。 父亲也要回家,他选择的交通工具是飞机。他在验票处再一次大便失禁。在机场的公共厕所,我给他换衣服时,他说:“你能站起来了,我就放松了警惕。” 【五】 我又独自一人,穷极无聊了几天后,报名参加了一个英语班。 报名时,他们问我:“你想学英式英语还是美式英语?”我:“有何区别?”他们:“规范的就是英式英语,不规范的就是美式英语。”我:“美式。”他们又问:“那你学美式英语里的贫民区英语还是华尔街英语?”我:“有何区别?”他们:“在美国,贫民区说话是不规范中最规范的,华尔街英语是不规范中最不规范的。因为穷人无权无势,千万不能说错话。而一旦你有了钱,就可以随便说话了。”我:“我学华尔街英语。”他们:“华尔街英语的价格是贫民区英语的五倍。”我:“随便说话还这么贵?”他们解释:“哥们,在任何情况下,随便说话都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班上都是和我一样半穷不富的人,学习最好的是一个菜市场售货员。我用两百元请他吃了顿饭,感动之下,他把他的秘诀告诉了我。 他的爷爷是一个徽商,曾经拥有深宅大院,他的父亲五岁以前过的是公子哥生活,1949年以后,他家成了平民。他的父亲用了一生的时间也没能重振家业,临死前说了句:“孩子,记住了,在首都北京,以前有一条街是咱们家的,你一定要想办法收回来。”他怀着这个宏大抱负,奋斗了整个青春,终于由一个无业游民变成了国有企业员工,虽然还有下岗的危险,但他已觉得心满意足。由于他起点太低,很难完成父亲的遗愿。 他对自己绝望了,认为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占有任何稍稍贵重的物质,于是就奢望在口头上达到一个贵族的标准,所以学了英语。他的内心动力巨大,异常刻苦。他的秘诀是,要学好英语,必须有一段惨烈的家史。 班上学习最差的是一个女生,被全班同学称为“傻东西”。她长发披肩,鼻梁挺直,怎么看都是个漂亮姑娘。教室外有一小片竹林,她在课间会买瓶可乐,站在竹子下静静地吸。当上课铃响起,她会将没喝完的可乐倒在竹根。 难道可乐非得一次性喝完?看来她真是个傻东西。一天,她倒可乐时,我忍不住拦住她,语重心长地说:“姑娘,到下了一个课间,这可乐你还是能继续喝的。”她迷茫地看着我,忽然傻傻地一笑。 她说:“你的心真好,能告诉我这个道理。”同学们都对她嗤之以鼻,看来我主动和她说话令她颇为感动。人与人应该相互爱护,人不应该蔑视人,人不应该孤立人。我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说:“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我吧。”她将可乐递给了我,说:“你喝吧。以后,我就全指望你了。”刹那间,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父爱,很想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可乐从喉管流入体内,味道前所未有的好。她的眼神纯洁天真,我说:“以后,谁要欺负你,你就找我!”她:“你真有那么厉害吗?”我招了招手,示意她近一点,她凑过来,拨开发丝,露出一只精巧的耳朵。我小声说:“真的。千万别告诉别人,其实我是个武林高手。”她一下跳开,大笑不止,叫道:“你这个人太好玩了!”我给她留下了极其良好的印象,越解释越良好,最后我承认我对她开了个玩笑。 我俩成了好友后,她告诉了我倒可乐的秘密。 竹子在城市中很难长得粗壮,都是因为缺钙。可乐的配方至今是个谜,她怀疑里面含钙。她只是希望英语班窗外能长出一根茁壮的竹子。 我分析,她内心希望遇到个茁壮的男人。她表示同意,并说中国的男人有的茁壮有的不茁壮,存在概率问题,而外国男人都很茁壮,为保险起见,她决定找个外国男人——这就是她上英语班的目的,曾在一次聚会时说了出来,结果引起公愤。 全班男生都认为她智商很低,完全看不出中国男人的优良。我问她的异国恋进行得怎样,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外国男人才是傻东西呢!”原来,外国男人来中国抱着猎奇心理,找中国女孩,总按照兵马俑的标准,一时间中国丑女倾巢而出,都嫁给了英俊老外。 她是个漂亮女人,很难引起老外的注意。我为她愤愤不平,她泪水涟涟,说:“全班只有你是个好人。”从此我成了她的密友,常陪着她去寻找老外。每当她看上了一个老外,我就会赶上前诉说兵马俑的丑陋,然后再回身向她一指,老外们往往目瞪口呆。但他们还是成见太深,缓过神来后,总认为我是个骗子。 终于,我遇到个对她赞不绝口的老外,带那个老外向她走去时,她却掉头跑了。我追了两条街才将她拉住,她气哼哼地说:“你怎么给我找个黑人。”我辩解:“你也只不过是个黄种人,就不要搞种族歧视了。”一天晚上,英语班来了个外教,一个二十三岁的英国小伙子,整个课上她都两眼闪亮。外教外表平静,英语却说了个一塌糊涂,我们都觉得上了堂日语课。 当晚,全班男生请我吃饭,班长是个四十岁的编辑,刚刚离婚。 他沉痛地说:“坏了,英国有女皇,英国人的审美就是比别的国家高。”原来,班上男生冷落她,只是为了打击她嫁老外的想法,其实喜欢她的人很多,班长就是明显的一个。 我们喝了很多酒,班长醉了。他被人送上出租车前,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拜托了!你帮我向她转达一句话——一个老外一个月给你三千块钱,但这是他每月收入的十分之一;我一个月给你三千块钱,这可是我的全部。想想,哪份钱更重?”这句话赢得了全体男生的称赞,都说一个女孩听到这句话便会晕菜。班长表示:“我使出这绝招,不是我爱她,是想为了全国人民留住她。我们中国被外国抢走的好东西,难道还少吗?不能再流失了。”我站在街头,爱国情绪骤然升起。拨通了她的电话,将她约到了我的家。她赶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我正襟危坐,严肃地说出了班长的话,尤其最后一句“想想,哪份钱更重?”更是语调凄楚,说得我自己都非常感动。 她被震撼了,痴呆呆站了半晌,小声问:“更重?不都是三千块吗,有什么区别?”我勃然大怒:“当然有区别!仔细想想,联系上情感因素!”她想了一下,惊喜地说:“噢,我明白了!老外的钱更重。”我几乎崩溃,泣不成声地问:“为什么会这样?”她耐心地解释:“因为花完了你的三千块钱,想要也没了;花完了老外的三千块钱,还能再想法再要点。花老外的三千块钱,心里比较踏实;花你的三千块钱,有一种恐慌感。”她说得在理。 我惭愧地解释,刚才的那番傻话是班长说的。她表示理解,说班长在她心中一直是个蠢蛋。她参观了我的家,发现了我瘫痪时用的尿壶,惊讶地大叫:“哎呀,这是什么呀!”我解释了它的用途,她沉思良久,说:“当个男人真方便,要是女人瘫痪了,可就麻烦了。”我:“怎么会呢?”她一下躺在了我的床上,说:“真没办法,不信你试试。”我爬上床,绕了一周,认真地观察了她的臀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她有点不高兴,说:“你这个人怎么死脑筋,真的是没办法。”为了证明我的错误,她掀起裙子。我恍然大悟,说:“女人真可怜,的确是没办法。”她迅速起身,脸颊绯红,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我俩在床沿肩并肩坐了很久,她小声问我:“你还是处男吧?”我:“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要不你怎么对女人的结构这么不了解呢?”我只能赞同她的判断。 她长长吁了口气,连连说:“那就好。”我问:“你一定不是处女吧?”她骄傲地说:“当然不是了。我有过半次。”我:“半次?这种事怎么可能有半次?”她一下火了,吼道:“当然有半次了!”她说她高中时代被男朋友带回了家,两人热火朝天地进行试验,但进入一点,她感到疼痛,挥起一拳,打得男友鼻血直流,这次试验以失败而告终。但她的男友不承认失败,对几个同学说,她和他在一起,流血了。 她没有流血,唯一流的血是男友的鼻血。她发现了男友的品质问题,毫不犹豫地将他抛弃。我问:“难道你真想把后半次留给外国人?”她登时慌张起来:“留给中国人也不是不行,你说留给哪个中国人?”我:“我。”她被吓呆了,许久才说话:“你怎么会有这想法?我发现我很难理解你。”我:“你的感觉是正确的,我也很难理解我自己。”她小声嘀咕道:“既然你我都感到困惑,我看这事就算了吧。”飞速跳下床,一路小跑着要夺门而去。在她打开房门的瞬间,我说:“等等。其实我真是国术馆馆长,我可以讲出我当年的经历。”她的身体僵硬了七八秒钟,慢慢关上了房门。她紧紧抱着皮包,护住前胸,沿着墙面滑落在地。 我讲的是十七岁的自己,那时的我遭遇到了母系的二老爷。五个小时后,我说完,她便扔掉皮包,一路爬来,忽然青蛙一般,蹦上了我的膝盖。 二十分钟后,床单印上了一块五厘米的血迹。我俩跪在血迹旁,看得非常专注,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指。她说:“真没想到,事隔多年,竟然还有。看来上回真是半次。”说着说着,她就哭了。 二十分钟后,她止住哭声,一脸焦虑:“如果没有这个,老外会嫌弃我吧?”我:“有关资料表明,外国女性热衷体育锻炼,爱作大劈叉,处女膜往往自然破裂。外国男的,根本就见不着这个,你要是一流血,非把他们吓死。这样反而好,否则会把你当成怪物。”她放心了,投到我怀里说:“这事还挺好玩的,什么时候再玩一次?”我:“二十分钟以后。”我的应答非常迅速,令她产生了怀疑,说:“我问你个事,一定得说实话——你真是处男吗?”我说了实话,她非常生气,说:“为了惩罚你,我把下次改在四十分钟以后。”正合我意。 自从她住进了我家,英国外教就没了机会。一百年前的鸦片战争,中国输给了英国,一百年后,我赢了。 我给她灌输爱国主义教育,她每每都听得热血沸腾,发誓就算日后嫁给外国人,也要嫁个从没欺负过中国的弱小国家。 如果她嫁到外国,有一幕我永远不能忘怀。一天晚上,我和她相拥而睡,受到了三只蚊子的袭击,她噼噼啪啪地掌击了几下,叫了声“受不了啦”,奔下床开亮灯。她赤身裸体地站在房中央,手持一只电蚊拍,上下挥舞。蚊子触电,发出串串蓝光,闪烁在她周围,性感得令人震撼。 她爱乱喊乱叫,对附近居民骚扰不小。一天,我劝她:“人要学会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控制自己。”她:“你我都不是这样的人。”她说得在理,我开了个玩笑:“你要实在控制不住,就背英语单词吧。”她答应下来。邻居们当晚被一阵语速飞快的英语惊醒,第二天小区就传说有人买了短频收音机,接听“美国之音”。 她一晚能背两千单词,英语成绩突飞猛进。她也对自己的学习成果感到惊讶,感慨道:“英语非得这样才能学好?看来英国人真是淫荡。”我:“你算把他们看透了,还想出国吗?”她想了想,说:“要不咱们再做个实验?”她实验汉语,在高潮时背诵唐诗宋词,效率很低。她总结说:“汉语的档次很高,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我决定留在高雅的中国。”两天后,她想起了现代汉语,拿了一叠报纸找我,结果全背下来了,效率高过英语。 她的想法变了,又有了出国的打算。 英国某芭蕾舞团来华演出时,英国外教可以买到打折的票,同学们贪图便宜,纷纷买票,甚至学习第一的徽商后代也买了,这对他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我询问他,他说:“这辈子就这么一回了。”班长带了一个望远镜,是俄罗斯军用产品,苏联解体后流失到中国。这只望远镜以每人看五秒的频率,在同学间飞速传递。望远镜转了七八圈后,再一次传到了她的手中,她把望远镜扣了下来。班长低声抗议:“你太自私了吧。”她:“你们这样闹腾,根本就不配看芭蕾。”徽商后代连连点头,对班长说:“她说得对,咱一辈子也许就看这么一场芭蕾,真得有个看芭蕾的样子,别搞得像看球赛似的。”班长憋得脸色紫红,徽商后代则找到了感觉,整了整衣领,坐姿犹如英国绅士。 英国芭蕾舞团有许多长胳膊长腿的男人,叉开两腿,能跳到三米以上。徽商后代奇怪地问:“他们两腿中间是什么东西?根本就是累赘。”班长批评他:“你不懂,就别乱说。芭蕾有许多跳到空中的高难动作,这玩意能起到平衡作用。”她说:“闭嘴!天底下怎么还有你们这样不识货的?”前后四五排的人都脸色绯红,纷纷垂下头。 芭蕾舞结束后,我便找不到她。 给她的手机打电话,她说她正在一辆开往郊区的巴士上,电话中隐约传来一片标准的英语会话声。我问她何时回来,她说一会还要和人吃饭,我说我可以等。 在凌晨一点,我有了不祥的预感,再次给她打去电话,无人接听。 于是我上网搜寻英国的信息,网上的英国繁杂无比,我想我很难搜索到她和哪个英国人在一起。 我读到了英国作家康拉德的信件,他向一个朋友抱怨:“生活使我感觉到,自己像一只瞎眼老鼠,被逼到了角落里,所能等待的只有打下来的棍子。”看完康拉德的信件,可能过去了两个小时。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她说她很累,不想回家找我。我说,我将一直坐在门口,可以等她到明天早晨。她说:“你有病吧?”我:“对,有病,性病。”她叫了声“My God!”万般无奈地答应回来。她到我家的时候,天空已蒙蒙发白,她坐了十分钟后,天色大亮。她提出和我分手,态度冷静沉着。 我告诉她,地球是一颗淫荡的星球,不管她逃到哪里,都出不了色情的范围。她告诉我,她原本就是要追求爱情,色情是个不可避免的代价。 我俩不知所云地说了半天,我骂了句脏话,说:“你是不是和跳芭蕾的睡觉了?别忘了鸦片战争,中国百年屈辱史,是他们挑的头!”她:“都过去多少年了,总惦记这事干吗?”又说了一会,我绝望地说:“我有什么不好?”她有点于心不忍,俯身摸摸我的肩膀,说:“你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英国人更好。”她临走时,对我说:“希望咱们以后能成为好朋友。”我:“我恐怕没机会到英国交朋友。”她皱起眉头:“你太狭隘了。通过这件事,正好能改改你的生活态度。”我:“女人理智起来,真可怕。”她一下笑了,说:“对啦。”打开房门,朝阳窜进了我的家,图章一般印在地上。她的嘴唇飞快地在我脸上粘了一下,转身出门。我抗议:“最后一吻,别这么草率。”她嘿嘿一笑:“我现在喜欢干吻。”干吻是嘴唇接触,不要舌头参与。 我点点头:“不错,这是一个干吻的时代,人和人之间很难进一步接触。”后来,我还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已经在办理签证。她态度热情,邀请我以后去英国玩,可以给我当免费导游。我提醒她,我是她过去的恋人,她想了想,说:“你怎么还记得这事?”我说我会记一辈子,她说:“求你了,不要再用这种文学化语言。”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肉麻,不好意思地说:“你就安心出国吧,我会很快把你忘掉。”她一声长叹:“男人,这就是男人。想从男人那得到纯洁的友谊,是多么艰难。但,随便你怎么对我,我还是把你当作朋友。”她挂了电话,我脑海中响起一句古语——“四海之内皆兄弟。”她当初感动得青蛙般跳上我的膝盖,都因为我是国术馆馆长,我有一段陈年往事。 第五章 真言 【一】 我一身的武功,得自母系的二老爷。他告诉我,中国历史中有一个暧昧的十年,其中的许多坏人都存活下来,练武是我最大的秘密,需要我一生隐姓埋名。 我表示理解。我很小的时候,已对许多事情都表示理解。那时我的父亲还是个官迷,家里总有来送礼和吵架的人。 有人送日本录像机,被父亲拒绝后,便往衬衣下一塞,没有一丝凸起;有人一进我家,便倒地晕厥,等父亲答应了他的要求,立刻鲤鱼打挺地跳起。 父亲尚且算是个好官,他的一生除了当官,没有别的爱好,也未思考过别的问题,以至被免职后智商极低,甚至没有了起床的勇气。 我对一切都表示理解,因为我知道世界从来是一种失控状态。 夏天,Q到了下午便困倦不堪,在每一堂课都趴在桌上。望着她沉在胳膊上的脑袋,我告诫自己,她属于我生活中失控的那一部分。 她穿着短裤,明目张胆地走在校园。K愁眉不展地跟在她身后,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已经被打。一日放学,一个外校学生骑车擦他而过,用手里的报纸卷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他惨叫,蹲下。 报纸卷中裹着的是一根铁棍。 有传闻说,他得罪的是一个叫“横三”的痞子。此人臭名昭著,他刚上初中的时候,带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到了砖堆后面,拿出一个铁钉交给男孩,一指女孩,说:“把她的眼睛扎瞎吧。”男孩不从,他又说:“那你把她的裤子脱了吧。” 为了保护女孩的眼睛,男孩脱掉了女孩的裤子。这样的事情他做了五次,因此进了少年管教所。 他在管教所过了一年,转入普高。他改好了,对自己的流氓心理深恶痛绝,一看见女生,就为她们担心。他常用报纸裹着铁棒,到附近的学校转悠,他只打早恋的男生。 K在家中养病,他平日的崇拜者组织了会议。开会地点是三楼男厕所,门口有两人把守,有人来上厕所,他俩会严肃地说:“憋会儿。”全班男生分成情报组、行动组、善后组。情报组监视横三的行动,行动组打架,善后组负责在事发后编出一套言辞应付学校。 我分在行动组,得到一根两尺长的铁管。铁管一头斜着裁掉一截,形成锋利锐角,扎在人身上,血会顺着管内流出。 我:“这东西能把人扎死,我只要一根木棒。”被骂了一声:“孬种!”我只好留下铁管。两日后,情报组探明,横三近期一直在五十九中活动,于是一天放学后,我班男生蜂拥而去。 我们在五十九中门口等了二十分钟,见到一个干瘦的人影骑着辆破自行车,慢慢悠悠地过来。有同学喊了声:“杀呀!”我便跟着大家冲了上去。 几秒后,我听到“噗”的一声,一泡血从铁管里冒出,喷在我的衬衣上。有人喊:“杀人啦!”霎时间,街面上只剩下我和横三。 我拿着铁管,近乎虚脱。横三躺在地上,向我哀求:“兄弟,你要瞧着我还有救,就送我去医院吧。”我:“你比我懂法律,未成年杀人,不判死刑吧?”他忍着痛苦,好心地解答:“你今年多大了?”我:“十六岁。”他一脸惋惜:“过啦!十六岁就是成年了。”我:“啊!不是十八岁吗?”他:“我是不会骗你的。改啦!法律是个没谱的事,倒霉的总是个人。”我一下崩溃,他劝我:“你还是赶快把我送进医院吧,我要一死,你就惨了。”我过去扶他,他见到我衬衣上的血,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把你衣服弄脏了。”我:“这都是小事,你就别想了。对了,你觉得哪痛?”他感觉了一下,诧异地问:“对了,你捅我哪了?”我俩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伤口。他一下直起腰,非常气愤:“你到底把谁捅了?”第二天上学,我查明了真相,原来铁管扎到了跑在我前面同学的臀部,当“杀人啦”的叫声响起,这位同学和所有同学一样,跑得飞快。 直到大家停下,他才喊疼。 我和横三成了朋友,他还出钱买罐头,让我去看望那位被扎的同学。 横三比我大三岁,我对他讲了我的初恋,他劝我:“兄弟,男女之事千万别碰,一碰就倒霉。我就是个例子。”我:“我们上过生理卫生课,你就是性觉醒比一般人早,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唉,已经有创伤啦。”横三现在一见到女孩,就会产生父爱,总是强迫性地想保护她们。他这种心态的确不好,这辈子都很难正常恋爱。当时流行《射雕英雄传》的香港录像,我花五角钱,买了一套演黄蓉的女星照片,送给横三。 三日后,横三一脸红晕地找我,小声说:“香港女人真好,我对她没有产生父爱!”他闯过了心理障碍,我俩买了最贵的双层雪糕庆祝,他吃完后问我:“那位香港女星还没结婚吧?”我:“没结,去年开煤气自杀了。”他一下沉默,过了许久,两眼血红地问我:“为什么自杀?”我:“听说跟男朋友闹别扭,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他再次沉默,掏出根烟,狠狠地抽了起来。 抽完烟,他一字一顿地说:“她男朋友叫什么?”我说出了名字,他站起来,目光坚定,说:“兄弟,再见了。你就当从来不认识我吧!”跳上自行车,飞快骑走。 我连忙骑车追上:“大哥,你该不会是想去香港,把那男的杀了吧?”他眼泪一下涌出,将车停在街边,抽泣不已。他:“我好不容易爱上个女人,就这么死啦!”我:“都是我的错,不该把一个死人的照片给你。”他:“不,你没错,不管死活,我就是喜欢她!”我劝不住他,我俩握手告别后,他冲着南方飞驰而去。 横三不再出现,对我触动颇大,觉得他敢爱敢恨,是条汉子,而我的爱情还遥遥无期。我决定学武,等K伤好后,和他比武。 【二】 我的母亲多年不见,至今还在刻苦攻读。我的母亲以前是个报纸的刻字工人,擅长在零点三平方厘米的铅块上刻出小字,现在她已弃刀。 按照地址,我去医科大学,找到了学生宿舍中的母亲。她剪了短发,正在擦玻璃,玻璃雪亮——她向我解释,这是她唯一的娱乐。 她核实了我的身份,我叫了“妈”,令她一阵感慨。她擦完玻璃,我询问二老爷情况,她说二老爷有两个儿子,他俩都对他敬而远之。 长子是美男子,比我的父亲还英俊一倍。他长到五岁已玉树临风,他应该有许多风流韵事,但他本分了一生,都因为他的父亲—— 二老爷。 他的青春刚刚到来,二老爷便被抓进了监狱,从此他成了坏分子子女,在社会上饱受歧视,虽然不断有女人向他示好,但他必须克制。 天生一个风流才子,却一辈子严于律己,家族所有人都为他惋惜。 次子更适合生活在传说中的武林,但他却长在了次序井然的新社会。他二十岁成了清华大学的水电工,爱上了一个学生食堂的服务员。 这姑娘是北京郊区人,一心想成为清华大学的正式员工,因为调动不成,伤心地回了郊区。次子燃起豪侠之心,辞了清华工作,悄悄迁居到郊区。他为爱情牺牲得太多,当他怀着必胜的信念,登上了女服务员的家门,发现她成了北京大学食堂的正式员工,并且对他毫无感觉。 次子万念俱灰,永远地留在了郊区。 长子憎恶父亲带给他的历史,次子憎恶父亲带给他的性格。而我的母亲,十六岁参加工作,成了一个无聊的报纸刻字工人,也是因为二老爷。 自从二老爷被抓进监狱,他妻子就疯了,于是长子、次子投奔到姥爷家。姥爷一生不修边幅,偏偏他的单位在外事部门。一个外衣永远遮挡不住内衣的人,便是我的姥爷了。当家里多了两口人的时候,姥爷因衣冠不整被单位劝退,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于是发动所有孩子去找工作。 长子的漂亮是他的障碍。招工负责人会告诉他:“你应该去当电影明星,到我们这可惜了。”长子十分害羞,一溜烟地逃走。 次子自视甚高,非常挑剔招工单位的态度,总期待被人一眼看上,如果别人考他问题,他会感到颇受屈辱。每次他招工,都生一肚子气回来。 他俩根本找不到工作。姥爷有三个女儿,我的大姨二姨在上大学,所以只能是小女儿——我妈去参加工作。十六岁的母亲承担了全家生活费,蹉跎了青春。她现在刻苦攻读,正是要弥补二老爷造成的损失。 二老爷疯了的老婆,据说年轻时是难得的美人。她跟着次子生活,一见到二老爷便旧病复发。二老爷现在西单,是家商店的守夜人。长子次子对他心存怨恨,他俩的家拒绝他登门。 他白天待在中山公园,偶尔和晨练的老太太们说说笑话。他是个受欢迎的老头,除了脖子有些松懈,皱纹还没有侵蚀到脸上。 告别了母亲,我直奔公园。 在临水的长廊,看到一个打盹的老人,他身边有一个黑色皮包。 当我走入长廊,他的手指扣进了皮包的把手,依旧闭眼瞌睡。 他下午四点醒来,走出公园,在街边买了煎饼,用三十六分钟吃完,然后沿着长安街向西而去,走了半个小时到达西单,进入一家电器商店。五点四十分,最后一个售货员走出商店,从外面把门锁上。 没错,他是我的二老爷。 第二天,我到公园向他表明身份,说:“你以后白天可去我家,起码有个躺着睡觉的地方。”这句话打动了他。他用二十元钱,买了两盒软糖、三盒果脯,用草绳扎着,作为初到我家的见面礼。 我的家阴暗肮脏,他问:“你父亲,不是当官的么?”我:“免职了。”他走进我房间,问:“你的被子,多久洗一次?”我:“从来不洗。”他深沉地看了看我,躺下睡了。我找弟弟共吃糖果,弟弟不在水池,就走回床前,打开糖果盒,一边嚼着糖一边看他。 他睁开一只眼:“什么事?” 我:“想跟你学武功。” 他两眼翻起,“嗯”了一声,把整个脑袋埋进被子里——这是二老爷到我家第一天的情况。 以后的情况是,他一到我家就昏睡不止,对家中的肮脏状况视而不见。我拿父亲的工资,每日从食堂打饭。吃饭时是二老爷和父亲唯一离开床的时刻,他俩只是闷头吃喝,并不说话。弟弟总是在二老爷离去后,才回到家里。 我们四人,各顾各地生活在一起。 K上学了,还有轻微脑震荡,放学后由Q骑车载他回家。Q轻盈地踏上车蹬,身形一错,便无比巧妙地坐在车座上。K猛烈地撩腿,如同俯冲的老鹰,跳上自行车后架。 他俩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一刚一柔,令我打消了比武的计划,我永远地输了。 当我不再对二老爷抱有幻想,他却开始教我武功。他一天编一根打结的绳子,要我记下每个结的位置。他说,两个星期来他躺在床上不是睡觉,而是回忆。绳结,是最古老的文字,他要把年轻时学到的口诀一“结”不差地想清楚。 这一门武功,在旧石器时代发明,是与野兽徒手搏杀的技巧。当新石器时代到来,人类发明了轮子、弓箭、陶器和裙子,氏族长老们以为人类就此走上文明,旧石器时代的暴力再无用处,于是结绳记载下来,存入祖先的墓穴。 不料人类延续着野蛮,在新石器时代末期爆发了大规模的部落战争。一个伤心欲绝的长老取出了四十根草绳,交托族人,说:“这是杀野兽的技法,你们用来杀人吧。”结绳记事是最古老的记录法,很难精确。这四十根草绳,几十万年来一错再错。正确的结法,只保留在少数人手中。 1934年,一个叫周寸衣的人传给了二老爷。 1987年,二老爷传给了我。 【三】 Q的车座有着优美的上翘弧线,在整座车棚中脱颖而出。我的武功突飞猛进,活在了自己预定的轨道。 我的父亲丧失了起床的勇气,但人们仍不放过他。我的家门一撞便开,一日黄昏,一个二十八的青年走入我家。他带了把菜刀,准备剁烂些贵重东西。 我的家只有一个茶几尚不算旧,他叹了口气,蹲下身,专心致志地剁了起来。我回家时,他已累得汗流浃背。他问我:“你家还有什么新东西么?”我向墙角一指:“那个板凳是新的。”他懒得站起,以蹲姿挪到墙角,抡起菜刀连劈三下。当他走出我家门,我才想起:我会武功。 砍低矮东西,令他腰部酸痛,他一手扶腰,一手拎着菜刀,颤颤巍巍地走出楼门。楼前空场上有三个水泥桌,每桌配四个水泥小凳——它们是父亲年轻时的创意,充满对闲暇生活的向往。三个水泥桌上,一天到晚都有人打牌,留下扫不完的烟头、瓜子。 父亲在十年前盖下这座大楼,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赢得民众敬意。他拒绝单位发给他的苏联式单元房,将家安在了这里,活在感恩的人群中,他觉得惬意。 这座楼在一片高档社区的中央位置。木板房区被推倒后,原地民众按规定要迁往郊区。父亲找到领导思维上的误区,快速拿下建筑批文,盖起新楼,让他们住回了原地。 父亲的胆色,令底层民众交口称赞。但时间证明了父亲的错误——这座楼中的男人到了夏天,爱光着上身,成排地蹲在路边,令衣冠楚楚的社区变得不堪。 父亲败坏了整个社区,也败坏了自己的生活。他说起了脏话,频繁抽烟。他青年时代便身陷官场,时刻谨慎小心,也许只有粗俗的生活能令他放松。他将这座楼视作自己的归宿,但一切都事与愿违。 我仇视蹲着的人,因为他们擅长落井下石。父亲被免职后,成了奚落的对象,他们生活中受到的一切委屈,都会发泄在父亲身上。因为父亲是个官员。 菜刀青年和楼前打牌的人说了几句话,把菜刀往腰里一别,向另一个楼门走去。 四十秒后,我跟入了那个楼门。 菜刀青年走到五层,掏钥匙开门时,发现了走上楼梯的我。 他:“有事么?” 我:“有事。” 第二十三根草绳,记载着骨头的秘密,只要找到恰当的角度,人的骨架便是各种兵器。我利用上台阶的动作,调整着脊椎,我的脊椎是一把隐藏着的砍刀。 蹬上最后一个台阶,我整个人向他劈去—— 我撞在墙上,一阵恶心。 他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向我伸手:“你——真打哥哥呀,来,把哥哥扶起来!”我把他拉起,揉着脑门问他:“我打着你没有?”他:“打着了!让我们哥俩坐坐。”我俩手拉手,坐在了台阶上。他跟我说了他生活中的重大困难: 父亲建的楼空间狭隘,尤其厕所没有窗户,小便尚好,大便会把人闷死。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还从没有长时间地大便过一次……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连跟我说了几遍“不要瞧不起哥哥”,起身走入家门。我追问:“你以后还到我家劈东西么?”他:“今天我一时恶向胆边生,其实我平日是个好人。”弱者总是欺负比他们更弱的人,弱者常常恶向胆边生。走下楼梯时,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一直生活在危险中,人们的恶意随时会集体爆发,我的父亲必将被残忍地杀死。 Q忽然变得次要。 四十根草绳,凝聚着人类初始时的所有暴力,我要尽快学会,以保卫家庭。二老爷每日下午三点起床,我四点钟放学归家,他会用一个小时和我单手相抵,让我感受他体内的劲力变化。 他的掌心,可以通到他身体各个部位,首先感受到的是他的双脚,他的脚底涌动着深海的潜流。 他的头颅是虚空一块,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念。他的大脑十分宁静,忽然会有风云之变,此时我如遭电击,整个人自他的手上飞起,跌在墙上。 历史书是错误的。面对野兽,旧石器时代的人类不但发明了工具,还发明了自身,他们发明了直立身体的发力法,可以与脊椎平行地面的兽类抗衡。虽然兽类的肌肉力度要大于人类,但人类垂直的脊椎在力学上占优势,所以人可以与狮虎徒手对抗。 石刀、石斧起初不是狩猎工具,而是切肉的餐具,将其用于猎场后,虽有些许便利,但人类就此遗忘了最宝贵的发明,其后的历史都是等而下之的事了。 脊椎悬垂后,将头顶一览无遗地送到天空。天空有着隐秘的电流,渗入人的头盖骨里,日久天长,形成了智力。人类的文明产生于直立,而现今这个文明的起点被遗忘了。虽然依旧头顶青天,但已与天地隔绝。发明和使用工具,是一切错误的开始,至今已无可挽回。 人类原本可以走上另一条道路,就像我原本可以爱上另一个女人。 Q穿着红色短裤,她的肩头在夏日晒成浅棕色,她的面庞也是这种色泽,使得眼白格外闪亮。 她家的灯光在楼外地上印出一块淡蓝色方形,在那方形中站一会,会有幸福产生。我和所有的男生一样,有一个徘徊的窗口。这扇窗口,决定了你一生的性情。 我必将是一个古怪的人。 二老爷的手也是一扇窗,隐蔽着人类的起源文明,只是轻微一动,便令我失重,可想这一文明的壮阔恢宏。可惜人类已走上另一条轨道,这个世界按照另一种程序稳固地运行,我的武功不能解决我生活中的任何问题。 例如:杀死大楼中的所有人,并不能令父亲从床上站起。 一日放学路上,我握车把的手心悄然一振,自行车向前跃出了五米——这是武功的初步效应。我任由自行车继续滑行,心中没有喜悦,而是一片悲愁,仿佛置身于原始的荒芜。 从此我骑车不再用脚,手在车把上发力七次,便可以完成由家到学校的路程。武功出现后的第十三天,上学路上,一个人跳上我的车后架,音调友好地说:“哥们,我累了,你骑车送送我吧。我叫风湿。”风湿?此人煽动过六七十人的群架,偷过育英中学的电视机,进过两次少年管教所——传闻他现在常抢劫学生的自行车,一辆自行车可以买五十二块钱。 我转过头,见他五官干瘪、头发稀疏,远近闻名的大痞子竟是发育不良的样子。 我:“我上学快迟到了。” 他:“你要以后还想上学,就先送我。” 我:“你去哪?” 他:“天安门广场。” 我的手拍在车把上,他自后座弹起,摔在两米之外。 拼命蹬车,飞速而去。 两个星期过去,平安无事。我的家有了巨大变化:二老爷说食堂做菜为了赶速度,总是高温快炒,火气太大,对身体不好,从此我家开始做饭。 他爱喝粥,要在米中加上南瓜。南瓜是最容易生长的蔬菜,可以存放五个月,表皮由青色慢慢渗红,产生陶器的质感。 我到农贸市场买两个南瓜,夹在自行车后座,正要起身蹬车,突然“噗”的一声,一把刀插在了南瓜上。 刀把为黑色塑料,刀刃有细微锯口,持刀人是风湿。他的瞳孔为黄色,牙齿细密,满是烟斑。他冲我一笑,把刀从南瓜中抽起,带出一股清新气息。 他:“跟我走。” 我跟他出了市场,到另一条满是简陋餐馆的街上,入了一家山西面馆。他靠窗坐下,要了两碗刀削面。 我保持镇定,等待他率先发难。面端上来,他客气地说:“吃。”吃完,他从裤兜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递给我:“这是王朔的小说,写的是我的生活。”书名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我接过,心道自己身处险境,他可能会在我看书时出刀。我缓慢翻书页,一直以余光瞄着他。他等我看过一页,敲了下桌子,说:“兄弟,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么?” 【四】 风湿没有母亲,他的父亲靠出租武侠小说维生,是个颓废的中年人,平时穿着清洁工的蓝色大褂,整日垂头,隐蔽在书堆后面。租书的价格,是一本书一天一角钱。风湿父亲很少说话,有人来租书,就深沉地点头。 风湿从他父亲处拿了三本古龙的武侠小说给我,并告诉我,王朔和古龙是他的精神支柱,王朔教会他“人人都是伪君子”,古龙教会他“处处都有真小人”。两人的书中有很多警句,提供给他足够的人生智慧。 风湿现在对策划学生打群架没有了兴趣,至于女人,王朔和古龙令他看透了女人——女人诡计多端,并且有着动物本能,十分不好对付。他决定孤独地度过一生,做个充满智慧的小偷。 风湿的父亲养不起他,他初中一年级就退学了,但他的大部分时间逗留在各个学校。他观察到体育老师上体育课时,因为穿运动服的缘故,会把钱包放在办公室——他成功率很高。 只要有人,就会有学校,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可以做一辈子的行当——校园扒手。设想他的老年,成为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更不会令人注意。他七十岁以后,将达到事业的顶峰。 现在,他的事业陷入困境,多所学校的体育老师互通消息,他的形象广为流传,走入任何一个校门都变得困难。 我问:“你该不会要我替你去偷东西吧?”他摇摇头,真诚地说:“哪能?你是我朋友,我不会害你。”我:“那你怎么生活?”他还有别的谋生之道。他带我到一条河边,指着恶臭的水面,告诉我,水下是三十辆自行车,是他抢来的。每当生活发生困难,他就捞出一辆。一辆车三十五元,足够他美美地活上两月。 我问自行车会不会在水下生锈,他说南瓜的保质期是五个月,而自行车在水下可存放三个月。超过三个月,他会贱卖,一辆车十三元五角。 自行车是他的大笔收入,除此之外他还有小钱。他带我到新建的街心公园,抚摸着凉亭柱子上镶嵌的瓷片,说这是他的外快。他用锤子和改锥敲下瓷片,卖给小学生。小学生用瓷片赌博,把瓷片叠在手背,如果一颠后能抓在手心就赢了,抓不住就输了。瓷片是小孩们的钱币。 他还带我去幼儿园,透过墙头看一个在地上堆沙子的女孩。女孩瘦小枯干,和他一样,显得发育不良。 他一次到幼儿园行窃,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女孩,她完全没有王朔、古龙笔下女人的劣根性。他发誓当她长大后会娶她,那时的他已经偷了许多钱,他俩将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那你俩的孩子?” 他:“我全想好了,我俩的孩子不再当小偷,他长大后是个体育老师。”我大惊:“体育老师!”他惆怅地说:“我这辈子偷体育老师的东西太多了,会有因果报应,所以我的儿子一定会成为个体育老师。”从事冒险活动的人多少有点迷信,除了王朔和古龙,他还信仰佛教,每周日到庙里拜佛,祈求观音菩萨保佑他行窃顺利。 他向我展示了他全部的生活,然后问我:“你是怎么把我从自行车后座上弹飞的?”他待我真诚在先,令人无法拒绝,我讲解了脊椎发力的秘诀,他开始练武。 一个月后,传来他被捕的消息。 他连续不断地骚扰学校,成了区公安局的严打目标。当他潜入二十八中学偷电教室的电视机时,十名干警从厕所里蹿出,他表现得勇猛异常,把两名干警打伤。 二十八中以锅炉烧暖气,校园里堆积着煤堆。他爬上煤堆,即将翻墙逃脱时,一名干警抄起煤堆上的铁锹,把他打翻在地。他被打断了一条腿,押进了看守所。他将终身残废。如果不练武,面对干警束手就擒,便不会有此厄运。 我充满自责,看起了他送给我的小说。 王朔和古龙令我第一次体会到故事跌宕的魅力,一夜看完了小说,竟欲罢不能,当时已是凌晨两点,我还是出了家门,奔向风湿父亲的租书小店。 整条街,只有一星灯光。风湿父亲还没收摊,他正低头看着一本小说。灯光下,一片灰白发丝。 我:“租一套古龙的武侠小说。” 他抬头。 我还没看清他的面容,他就蹲身找书了。 他拿出用牛皮纸包皮的四本书,说:“你是看完一本借一本,还是一块都借了?一本书押金五块。”没想到还要押金,我只听风湿说借一本书一角。我:“我和风湿是朋友,他带我到这来过。能不能把押金免了?”他点头答应。我拿书要走时,他却说了话:“是你教他练拳的吧?”我愣住。他从书堆后出来,直走到马路中央。此时路灯昏暗,四下无人,他浑身一抖,练起拳来,每打一拳就低吼一声,十分投入。 虽然震撼了我,但必须承认,他练得很差,尚没有入门。一套拳练完,他气喘吁吁地坐在马路牙子上。 我凑上前,说:“大叔,没想到你会武功。”他一声长叹:“如果是我教他,他不至于被警察抓到。”风湿父亲的武功,得自于他的青春时代。他作为知识青年,下乡到山西省河曲县楼子营镇饮马口村,房东夫妇是一对衣着整洁的老人,和整村邋遢的农民形成鲜明对比。一打听,原来房东夫妇年轻时是赫赫有名的游击队员,两人曾夜闯日军营地,击毙了鬼子小队长加藤修三郎。 这对夺命鸳鸯,男的已驼背衰老,女的却经住了岁月的打磨,腰杆笔挺,两眼有神,颇有风度。住在她家有五个知青,她最喜欢的就是风湿父亲。 风湿父亲年轻时白白胖胖,说话腼腆。她教会风湿父亲武术。 1975年掀起知青返城风潮,她送给风湿父亲一双绣花枕套,那是她戴着老花镜用了两个月绣成的,给风湿父亲结婚时用。临别时,她说:“叫声干娘吧。” 这个英姿飒爽的干娘,并没有让风湿父亲变得强悍。他回到城里,逢迎恢复高考和国企招工,都败下阵来。他迅速地颓废,没有再练过一天武功。 我:“大叔,凭你的武功,是无法把风湿救出来的。”他痛苦地点点头,摆摆手:“我和干娘差得太远,我没想过劫狱。我干娘年轻时是神枪手,她有一个百发百中的秘诀,我如果把这一秘诀贡献出来,能让风湿减刑么?”干妈的秘诀为:子弹出膛,会令枪管向上震动,所以瞄准时不要瞄准目标,而要瞄在目标下面一寸,开枪正好击中目标。 我俩为这个秘诀激动到天亮,觉得风湿有救了,而部队的战斗力会得到大幅度提高。风湿父亲还拿来一瓶二锅头,和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就着一碟咸菜,喝得十分快慰。 太阳升起,他对我说:“干妈的时代,用的是自制土枪,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震动力。现在的武器进步太多,早不那么震动啦——这个秘诀已作废。”我:“……大叔,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跟我逗闷子?”他:“我的生活就是在逗闷子。”我:“他可是你儿子。”他:“我知道,我知道。”他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五】 风湿没救了。 我到看守所医院去看过他,他说看守所里还有一个小偷,是传承三代的世家子弟。风湿的行窃技法都是自创,遇到师傅教出来的小偷,登时觉出业余爱好者和职业人士的天壤之别。 他要我告诉他父亲,他已学得绝技,一条残腿并不会成为负担。 我转告给他父亲后,风湿父亲又哭了。 风湿父亲说:“我唯一的担心,是我第一天死,他第二天饿死。现在好了,他有了一技之长,我可以安心了。”他送给我三十几本古龙的武侠小说,帮我捆绑到自行车后座上时,嘱咐我在风湿出狱后,仍做风湿的朋友。 他的神态令人不安。 三日后,我放学回家,故意绕路到他租书的大街,见书屋烧塌了,焦黑的木条铁板堆成了坟形。 他在前日凌晨开枪打碎了路口的红绿灯,然后回到书屋点着书籍,在火光中对自己开了一枪。枪是用自来水管做的,他在烧焦前一枪毙命,没有痛苦。土枪的做法,应该得自他的干妈。干妈还是对他形成了影响。 我决定忘掉这一切,风湿出狱后,不会见他。 我也有我的一技之长,我将把武功练到极处,因为我发现,武功是我唯一能把握的东西。随着武功的进展,我从二老爷身上观察到了一些常人看不出来的地方。他会在瞬间流露出一种神态,令我心惊。 一日我放学回家,二老爷还在床上沉睡。我慢慢走近,俯瞰着他的脸。他骨相清俊,睡态安详。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眼中已是个老人,我从没有想过他曾有过我一样的年龄。看着他,我推测着他的青年时代,他却睁开了眼。 他的瞳孔有着呈散射状的锋利纹理,浓缩着人类之初的所有凶残。那时是下午四点零七分,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便斜斜倒下。 摔在地上时,并没有疼痛,骨骼震动得甚至还很舒服。只是奇怪:天怎么黑了?几秒后,我恢复了视力,看到二老爷蹲在我身旁,说:“等你的手指灵活了,再起身。”我企图活动手指,但肩膀以下完全麻木。我的手近在咫尺,但我失去了它。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怖,不由自主地“哦哦”叫唤,像一只初生的小狗。 二老爷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叫,你没事。”他目光温和,稳定住我的心神。十分钟后,手指可以活动,我从地上站起。 他告诉我,武功可练到用眼神杀人,所以练武人在睡觉时是不能靠近的。他不再跟我说话,对着墙坐了一会,然后让我今晚跟他去商店守夜。 二老爷进了商店,我等在街边。五点四十分,商店下班,最后出来的店员把门从外面锁上。店员们都离去后,我去敲商店的门,二老爷从门缝中递出一把钥匙,我自外打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电器商店,在一堆电视机、洗衣机中间,我俩待到凌晨三点。二老爷说:“好,现在,可以出门了。”习武过程中,如果师傅无意中把徒弟打怕了,徒弟便一辈子无法成才。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徒弟痛打一个人,从而找回自信。 我俩从空无一人的西单大街拐入一条胡同,等待起夜上公共厕所的人。北京胡同最美的是冬天,因为公共厕所的粪便冻结了。一条胡同有八百人,只有一座十六个坑位的公共厕所,夏天胡同的气味可想而知。 这条胡同的人睡得安分,我俩站了一个小时,竟没有一个起夜者。二老爷看看手表,说:“不等了,现在四点,清洁工出来了。”我俩回到西单大街,见到一辆单人清洁小车远远开来,车上坐着一个戴口罩的清洁工人。二老爷退到电线杆子后,我站到马路上。 清洁工冲我挥手,示意我不要挡路。我依旧站着,直到清洁车的毛刷快擦到我脚面。清洁工摘下口罩,怒吼:“你小子有病呀!”我一拳挥去,他从清洁车上飞出,挂在路旁的栏杆上。清洁车自行向前开出了六七米,抵在马路牙子上,毛刷擦出极大的噪音。 击出这一拳,我陷入虚无,浑然忘身。 二老爷喊道:“成了,快走。”我脖子一激灵,记起自己还有个身体。 我俩跑回电器商店,我把二老爷锁在门内,将钥匙从门缝中递入。他五官舒展,如释重负的模样,嘱咐我:“回家好好睡觉,今天不要上学。”我骑车离开西单时,天色开始转亮,马路是田野般的空旷。清洁工或伤或死?成为我一生的谜团。许多年以后,我完全掌握了这门武功,可以判断出多年以前出拳的分量,我想:也许,我是个杀过人的人。 回家便睡,醒来已是下午两点。二老爷和父亲都在睡觉,我意识到我的生活发生隐秘的变化——我不再只是个高中生了。 不敢叫醒二老爷,我出了家门,骑车去姥爷家。我的童年在那里度过,那里是我一生的起点。姥爷、姥姥在平静地生活,姥姥每日一次推着小车去市场买菜,耗时一小时,姥爷每日去街心公园下象棋,耗时三小时,他俩一天在家和外界之间都只有一次往返。 夏天,姥爷家的窗户钉上了绿色细铁丝纱网,周边用黄色布条固定。我还发现,镶在墙面中的木头柱子,陈腐出一种深棕色泽,与雪白的墙面形成对照。姥爷家中有着绝妙的色彩搭配,是两位老人无意中形成的。 我在姥爷家吃了晚饭,是紫米粥。谷科植物的香气令我倾倒,缓和了所有的不安。我陪姥爷下了盘象棋,然后离去。两位老人和我谈不出更多的话来。 离开他俩时,我想,如果我一直在这里长大,那么,我应是什么样子?——这一问题,无法深想,在我五岁的时候,他俩未能把我留下。 回到家,二老爷已去上夜班了,父亲躺在被窝中,还没有吃饭。 我不在家,他和二老爷就都饿了一顿。当我在厨房煮粥的时候,我的家发生了巨变——母亲回家了。 她拿下了中医大专学历,在某机关医务室谋得了工作。多年的学习生涯,令她一脸严肃。听到二老爷住在家里的消息,她立刻表示:“不能再这样了。”母亲回家后一夜未睡,用刮刀刮去了厨房的油垢,用硫酸清除了厕所便池的尿垢。清晨,看着厨房墙面上遗留的刀痕、洁白如玉的便池,我明白她掌握了家中主权。 忧心忡忡地上学,下午四点回家时,二老爷不在家中。我问:“二老爷没来?”母亲:“来了,走了。”我:“他以后还来么?”母亲:“不了。” 【六】 二老爷离开了我家,但他养成了在床上睡觉的习惯,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在公园打盹,他终于走入了姥爷家。 姥爷家有三间房,姥爷和姥姥住北房,另两间南房空着,他住在小南房。他和姥爷的母亲便在这间房逝世。 他不在姥爷家吃饭,到了饭点就去街头饭馆。他自诩清高,不想沾哥哥的便宜。姥爷劝他:“你守夜,一月能挣多少钱?怎么经得起顿顿吃饭馆?你要实在不好意思,就一个月给我十块钱吧。”他给了姥爷五十元钱,说是先付半年。半年里,我很少找他。一是他从我家中被赶走,令我愧疚,二是我有了新的生活内容。 每个周末我会背着一个绿色画板,骑四十分钟自行车去画石膏像。地点是美院地下室,墙体多处渗水,散发着浓重霉味。美术老师头发灰白,穿着蓝色工作服,从各方面看都很像风湿父亲。学费是七十五元,附送两块软体橡皮,可以捏成任何形状,令我从小到大用的方块橡皮显得恶俗。 Q在这里。 当时北京兴起各种大专技校,其中美术成了热门。Q父母对她考大学缺乏信心,安排她考美术大专。她日后会给杂志社画插图,给电影院画海报,设计室内装修……学了美术的她,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喜欢哼“OK”,在同学们眼中,她已是个优雅的欧洲人了。 母亲回家后,接管了父亲的工资。我向她提出学画计划,她爽快地拿钱给我。当她还是个刻字工人时,曾经学过篆刻。在铅条上刻字是印刷,在石料上刻字则是艺术。她企图改变自己命运的最初方式,便是学习篆刻,但中国艺术还很没落,她刻了六百块石头后,选择了更有出路的医学。 母亲的隐讳心结,令我在Q学画两个月后,进入了那间发霉的地下室。 从此我也哼上了“OK”。我和Q并不说话,保持着学校中的矜持,但我和她都在向欧洲人渐变,中国人的矜持必将得到改变。 一天美术老师指点我的画,说:“注意,这里很不舒服。”把画得不好,说成“不舒服”——这个艺术家的词汇,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记下了这个词,走到Q的座位后,伸脚踩在她椅子腿上。脚踩在她椅子腿上,就等于把手搭在她的腰际。 我问她:“你觉得舒服么?” 她回头白了我一眼,说:“不舒服!” 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正面接触。美术班上课从晚上五点到九点,K会等在地下室楼梯口,送她回家。 原本K还送她上学。一日Q要他下地下室看看,地下室的楼梯是渗水最严重地段,水滴到台阶上,仿佛琴音。 他自八岁起,便被他的师傅作为八卦掌掌门培养,面对任何事物,都该无所畏惧,但代表着欧洲文明的美术班却令他不敢接近。他如痴如醉地停在楼梯口,任Q如何劝说,都不迈下一步。上课时间到,Q不高兴地下去了。 他从此不送她上学。 他会在美术班开课半小时后赶到,站在地下室楼梯口的第一个台阶上,长久地向下观望。他什么也看不到,画画的教室还要再经过几个弯道。 课间时,我们上来透气,会看到在楼梯口仿佛高僧入定的他。Q一定觉得他丢人,课间时从不上来。日子久了,我实在看不过去,上前与他搭话。 我:“这地方真糟烂。” 他:“……是呀。” 没想到,我俩成了好友。我每每从地下室向上走去,都会看到楼梯尽头他僵直的形体忽然放松。他会在短暂的课间,给我讲解八卦掌口诀。 人在自卑的时候,就会展示自己的强项。他将八卦掌的秘密系统讲出,声音细微,神态庄重。我常想,如果在清朝,他会被视为败类,遭到八卦掌一门的追杀。 他讲述的八卦掌口诀,暗合草绳记录的拳理,令人感慨——原始的智慧沿着另一条脉络传承下来了。我总是大惊小怪,完全外行的样子,我的“是么?”“真的呀!”一类智商不足的话语,令他安心。 当我说“太深了”时,他会变得神采奕奕,说:“要不我给你做一下吧。”然后一掌伸来,把我弹出去五六米远,令上来透气的美术班人惊愕不已——这是他最得意的事情。 必须承认,他是个和我一样的武术天才。打倒他——是我很久以来的愿望。现在是最佳的时机,他对我全无设防,只要我突然发力,他定会摔下楼梯。他的自卑,已令Q厌烦,如果再在美术班人前出丑,他和Q必然关系崩溃。 但我拖延着。 打倒了他,将无人和我谈论拳术,他弥补着二老爷留下的空白。 我有时恐惧地想到,难道在我心中,拳术比Q还重要? 不舍得打倒他,应该是暂时状况。只因为我体会了拳术,却没有体会过女人。如果我的手在Q的身上滑一个来回,拳术和女人的比重就要颠倒。 Q画画时总是坐得很低,我可以看到她完整的脖颈。脖颈的线条向前倾,凸出她初生的乳沟,后仰则凸出她渐圆的臀部。 我们受的是西洋美术训练,画的是几何形体——三角、方块。终于轮到画球体时,老师讲解:“要将圆看成是——无数方块、三角的组合!”直线的世界观令我困惑,因为和Q的身体完全不同。我问:“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地画条曲线?”老师回答:“只有幼稚的国画,才这么干。”八卦掌的典型特征是绕圈,举手投足处处曲线。K果然幼稚,一个课间,竟然在楼梯口打起拳来,赢得了阵阵叫好声。Q羞愧难当,放学时对我说:“今天咱俩一块走。”她拽着我手,经过楼梯口的K,一脸无情地去了。 二十分钟后,我和她骑到天安门广场,她叫了声:“这不是耍猴么!”我:“不怪他,学美术的人太坏,夸他是武林高手。这话听了,就是我也禁不住要练上一套。”她白了我一眼,说:“你会打拳么?”她低下头,提议把车停在历史博物馆前的松林中,到广场上走一走。 广场上有几十根灯柱,照得天地广阔,夜间仍有人放风筝。一个老头抻着长线快跑过来,将我俩冲散。 一个屁帘风筝飞上了天空。 为了躲老头,我和Q隔开了三四米远,Q嘴里嘟囔着:“他一定是故意的。”我应答:“肯定是故意的。”她:“这种老头就是见不得男生女生在一起。”我:“没错。”我俩坐在灯柱台子上聊了起来,谈的是西洋美术,她也对方块、三角颇为不满。十点钟,广场上的灯柱熄灭了一半,天空忽然有了重量,阴凄凄压下来。 她决定回家,我拉她站起——没有抓手,抓的是小臂。她的小臂柔腻圆滚,是她全身的缩影。 我俩手挽手向广场外走,八九步后,我脊椎一紧,转头看见在一个熄灭的灯柱下有个人影——是K。 Q奇怪我为何停下,她顺着我的目光望去。 灯柱下空无一人。 在她目光扫过去的前一秒,K跑到放风筝老头的身后。他敏捷调整身形,重叠着老头的一举一动,严丝合缝,在广场上公然地消失了。 这是八卦掌“如影随形”的功夫,没想到他已到此程度。 我把Q送到了家后,骑车回我家。临近北京图书馆与动物园的交叉路口时,见到K的自行车停在路边,K坐在马路牙子上向我招手。 我下车,他指着马路对面的一棵老槐树说:“野兽的灵敏和爆发力远超人类。人是树上猴子变的,所以人对木头有一种神秘的亲近感。八卦掌以树为师,练拳时要绕着树转,利用树木来激发退化的本能。”我:“啊,原来是这样。”他:“明日放学后,你我在玉渊潭公园东门见。我空手,你可以拿根木棒。”他站起,平静地打开了车锁,蹬车而去。 我想:打倒他后,想象中的武林就变成了现实,我将带着Q离京远行。 【七】 我的呼吸深远悠长,已进入临战状态。回到家,没有开灯,径直钻进被窝,此刻最重要的是睡个好觉。 迷迷糊糊中,弟弟站在了床头,说:“嘘——哥,是我。今天爸爸不在家,你不觉得奇怪么?”父亲竟然起床了——我保持惊讶,依旧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父亲进入我的房间,他穿着整齐,显然外出归来。 他虽然依旧萎靡,但脸上出现一层振作神情,铿锵有力地告诉我:“二老爷是个坏人。”他和母亲去了姥爷家,因为二老爷打了姥爷。 二老爷住在姥爷家的小南屋,那是他们母亲生前所住的地方。 今天下午,姥姥出去买菜,姥爷在屋里查字典。姥爷一生收集了无数字典,以认识冷僻字为最大骄傲,当他查到“鼙”(pí)字时,二老爷走入,说:“家母是怎么死的?”他俩的母亲一直跟着姥爷生活,她死去时,二老爷发现她的指甲内有黑色淤血——这是中毒的痕迹。二老爷怀疑姥爷没有善待母亲,令她一时想不开,喝了敌敌畏。 姥爷说:“你可真浑。” 二老爷一捋姥爷胳膊,姥爷从椅子上滚落在地。一时间,兄弟俩都傻了,还是二老爷先恢复神志,快步出屋。当开院门的声音响起,姥爷反应过来,叫道:“别走!把话说清楚!”但二老爷走了。 姥爷在七十五岁的时候蒙受这等不白之冤,很久才能站起。他站立思考了六小时,终于给我母亲打电话。 父亲在姥爷的概念里还是个官员,姥爷觉得是官便能主持正义,要求父亲给评理。母亲对父亲起床不抱希望,不料父亲竟一下坐起。 父亲以官员的亲切口吻去姥爷家询问事情经过,发表评论:“你俩的母亲在二十四年前去世,指甲淤血的问题,二老爷当时为什么不提出来?所以指甲并没有淤血,他是在无理取闹。”父亲的话,令姥爷出了口恶气,母亲也觉得他办事漂亮。 父亲平躺八年后,在世上重新得到肯定,也很兴奋,对我说:“只要你努力,父亲的现在,就是你的未来。”说完之后,他眼神犹疑,显然觉得这句话不太吉利。 我只觉得困倦,将被子盖在头上。我想:“如果什么都不想,该有多好。”期待能像九岁时一样省略时间,再醒来已是很多年过去。 但第二天醒来,历史并没有重演。 母亲早餐做了粥,粥里放了几块南瓜,那是二老爷没吃完的南瓜。她告诉我:“你从小被姥爷、姥姥养大,再见二老爷,就是忘恩负义。”我到学校上了两节课,便逃学了。 中山公园长廊,二老爷将皮包置于膝盖上,正在打瞌睡。我走上前,他的手扣进了皮包带中,我进一步,他将皮包搂进了怀里。 我叫:“二老爷。”他睁开双眼,因为受过他的目击,我急速避开他的眼睛,五六秒后再对视。他的眼睛没有杀气,满目慈祥,笑着说:“你来了。” 原本以为他怕见到我,怕我质问他为何打姥爷。但他好像无此顾虑,一副见到我很高兴的样子。他将我带到公园东部一座假山后的无人地带,指点我打拳,直到下午五点。 然后我送他上班。他进了商店,我便骑车西行。骑了二十分钟,我觉得我还是要问清楚他打姥爷的缘故,否则我的一切都将混乱。 我回到西单。商店是玻璃门,敲门后,里面响起脚步声。脚步没有直接到门前,而是到了门的一侧。我头上的门灯亮起,二老爷出现在玻璃后。 门外的灯是为了照我,但也照到了他。惨白的灯光暴露出他脸上的细小皱纹,我第一次见到他的苍老。 我:“你为什么打姥爷?” 他凝视着我,整个人黑下来。 他关上了灯。 五分钟后,我喊:“二老爷,你还在么?”没有回应。 我知道他还在,但我转身走了。 骑在长安街上,我用手拍了下车把。车蹿起,落地后猛烈地滑行。我想:今天,还有一场比武。 赶到玉渊潭东门时,门口孤零零立有一个人影。我:“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买门票吧?”K:“不用,我买了。”K和我入公园后沿河行走,左右都是饭后散步的老人。河道尽头无人,尽头是个水闸,淤积着水草和形状不明的垃圾,散发着一股臊气。 K问我为什么不带木棍,我拍拍腰间,说:“不用,我带了刀子。”他冷笑一声,说:“你最好把刀子扔了,因为我可能会把你打死。”我摆摆手,表示不扔刀子。 他叹气,两手护住面部和小腹,慢慢向我靠近。我的腰间没有刀子,如此说,是想逼出他最高的水平。面对着他,我对自己的潜能充满好奇。 离我一步距离,他却把手松下来,说:“你走吧,我不想杀人。”我连忙解释:“我腰里没有刀子。”他盯着我的腰际,目光变得坚毅。 他:“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找Q?” 我:“我答应你。” 他转身而去,我登时慌了,追上去问:“怎么一答应,你就走了?”他:“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等等,我真的很想比武。”他:“比武是练武人最崇高的事情,尤其需要坦诚相见。你假装有刀子的行为,已经毁了这场比武。再和你打,我就是有辱师门。”他一去不回头地走了。我站了半晌,仍未能理解他话中的逻辑,却觉得自己卑鄙下作,散发着水中的臊气。 【八】 一连几天,我都意志消沉。很想在课间告诉K:五十年前,我的师爷周寸衣是称霸武林的国术馆馆长,如果国术馆还存在,我将是这一代的国术馆馆长。 但我不清楚K的逻辑,害怕说出后又是一场羞辱。二老爷只传给我武功,从未讲过武林规矩。 Q会在课间找我说话,我遵守和K的约定,以沉默对待她。一日Q又找我说话,不果,转身离去。她穿着港式的黑色背心,露着一串脊椎骨。 数清了能看到的骨节后,我决定今晚去找二老爷,弄懂所有的武林规矩。 赶到西单时商店还未下班,我守在门口,等待二老爷到来。但到来的是另一个老头,看着他被店员锁在门内,我问店员:“原来守夜的老人呢?”店员问我:“你是他什么人?”我:“我叫他二老爷。”店员说:“噢,他出了车祸,被他儿子接走了。你家的事,你应该知道呀。”二老爷前天没去中山公园,去了八大处公园,他在路上被一辆高级轿车撞倒,轿车潜逃。他昏迷不醒,警察检查出他身上有八百块钱,说自杀的人往往会花光身上所有钱,判断不是自杀,是一起正常的交通事故。 二老爷给商店留下的联系地址是次子家的,于是店员通知了次子。二老爷只在医院住了一晚,因次子付不出住院费,买了些药便将他接走。 我向店员要次子地址,店员不耐烦地说:“在店里,已经锁门了。你家的事,你应该知道呀!” 我直奔姥爷家,姥爷果然有次子地址。他问我做什么用,我没说二老爷出车祸的事,只说要走。姥爷心神不宁,一直把我送到胡同口,我骑上大街,他仍站着不回。 畏惧地想到,兄弟的血缘令他有着不祥的预感,又悲哀地想到,我背叛了他。 二老爷次子因为一个食堂女工,永远留在了郊区。我乘坐上741路公共汽车探望二老爷,眼见窗外逐渐荒凉。 在一条污水河边下车,河中的恶臭是玉渊潭数倍。污水河边列满大块石料砌成的平房,石头未经过打磨,各具形态地拼凑在一起。 按照地址,我推开了一扇院门。 院中堆满木柴,立着一把亮闪闪的砍刀。我喊了几声,无人回答,就径直进屋。 一股尿臊气刺鼻袭来,一个全裸的人跪在地上,被褥也在地上,满是尿污。看来他是因为尿床被扔了下来,扔他的人愤然离去。 走过去,我叫了声:“二老爷!”他横着脑袋看我,嘴角流下一道晶亮的口水。 我想把他抱上床,但他是软软的一块,我不敢再向上抬,怕折断了他的关节,就这样把他两脚离地抱在半空。 很奇怪,我没有一点哀伤——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自练拳的那一日起,我的感情机制便开始退化,尤其遭逢突变,更是冷静无比,我已注定是一个高手。 也不知过去多久,一个拿着柴刀的老太太走进来,她皱纹深刻,眼睛很大,依然形状美好,应该就是二老爷疯了的老婆。 我把二老爷放在地上,说:“我是你丈夫的哥哥的外孙。”她:“什么意思?”我:“亲戚。”她惊喜地叫道:“亲戚!”拉着我跑出屋。 我被她拉到一座小院门口,一个小孩在树下玩土。她把柴刀递给我,说:“亲戚,你把树给我砍了。”树足有二十米高。我:“树不是你的吧?”她:“我想要树好多天了,我都没柴烧了。”我:“你院子里不是有好多木头吗?”她显得很伤心,说:“不嘛,我就要那棵树,你是亲戚,你帮我。”我只好走到树下,一刀砍去,小孩立刻哭起来,叫道:“爸妈,有人砍咱们家树啦!”我俩转身就跑,跑着跑着,她说:“停!不用跑,这地方没人敢惹我。”我:“因为你有病?”她:“不,因为我儿子。”沿着漂满垃圾的河,我俩稳步前行,她讲述了次子的情况。次子作为清华大学的水电工,在这里成为一个搬运工。他给一家腐乳厂干活,一天装车五至七辆,锻炼得两臂如铁,腰背如钢。他是劳动标兵,每月都会得到一箱酱豆腐的奖励。酱豆腐在他家堆积如山,有人劝他卖给商店,他总是两眼一瞪,说:“不能卖!你懂不懂?那是荣誉。”他的荣誉很容易受到侵犯,所以经常打架。此地人都知道不能跟他说话,此人的荣誉范围十分广大,任何话都可能得罪他。 他至今未婚,下班后总去喝酒。他有一个名叫“大生”的酒友,此人离异,荣誉感比他还强,口才凌厉,骂尽天下人。听他骂街,次子每次都非常开心。两人一文一武,在此地无人敢惹。 我劝她:“咱们回家,把二老爷抬上床吧?”她答应了。 回到家,地上的被褥已收起,二老爷躺在床上。一个人坐着小板凳抽烟,酒气熏天,肌肉鼓鼓。我向他表明身份,听到姥爷把我养到五岁,他把烟头一扔,说:“你姥爷对不起我。”他是次子,我叫他二舅。 他说他幼年时跟着哥哥投奔姥爷,在姥爷家度过了小学时代。 一个好友有块高级手表,他看着喜欢,借来戴了三天。第三天,姥爷发现他手腕上的手表,把他臭骂一顿,说:“做人要有骨气,借东西充门面,给祖宗丢人!”这件事对他造成严重伤害,从此搞不清楚自尊的分寸。封建大家族的后代都是悲剧,他看了进步影片《家》、《春》、《秋》后,更加肯定了这一观点。他小学毕业便参加了工作,就此离开姥爷家,已有二十五年没看过姥爷。 他说二老爷更对不起他。如果不是二老爷早早入狱,他将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尤为可气的是,二老爷原本只判三年,但因为逞强好胜,最终被判了十九年。 我问怎么回事,他摇摇头,眼中涌出大颗泪水。他的眼睛长得像他母亲,一哭便洗去了他全部的彪悍。他从板凳上站起,说:“我劈柴,给你做饭吃。”我追问:“二老爷的病,究竟怎么样了?”他点着一根烟,侧身而立,脸上的泪珠避开了我,说:“老头脑袋受到震动,傻了。我赶到医院时,看到他在咬自己的袜子。医院诊断是小脑萎缩,他没有多少日子了。”他走出门,院中响起短促清脆的劈柴声。 二老爷面向墙壁而卧,被子下的身体形状怪异。我走到床侧,想看看他的脸。我以为会看到一张睡去的脸,不料二老爷睁着眼睛,瞳孔透亮,显得神志清晰。 他小声对我说:“回去告诉你姥爷,说每个晚上都有人用被子蒙住我的头,打我一棍子。让姥爷把我从这儿带走。” 【九】 我以上厕所为由,逃离了二舅家。回到北京市区,没有去找姥爷。因为隔着被子每晚打一棍,会不露痕迹地把二老爷打死——这个消息对姥爷来说,过于刺激。 也不能对母亲讲,去见二老爷,意味着背叛了姥爷,她不会原谅我。思考一夜,我想到二老爷还有长子! 第二天我再次逃学,赶到姥爷家,询问二老爷长子。姥爷拿出纸笔,利索地写下长子的单位地址。姥爷诸事糊涂,唯独对此清楚,因为多年以前他曾经去过。 长子工作后仍住在姥爷家,他的初恋对象是一个华侨,常收到洋酒、海参的礼物。长子有着世家子弟的自我意识,不愿意贪图女人便宜,但他的家族早已败落,实在没有回敬的礼物。 姥爷对他拿回家的洋酒、海参深恶痛绝,觉得他应该全部拒绝。 为整顿家风,姥爷把那些礼物上缴了长子单位,长子因此搬出姥爷家。姥爷对自己有坚定的信心,认为长子五十岁以后自然会感激他的做法。现在长子距五十岁只剩三年,姥爷胜利在望。 姥爷的眼神满是焦虑,我连续询问二老爷两个儿子的地址,令他有不祥之感,但二老爷打了他,他对这个弟弟不愿过问。或者他只是觉得我要通过二老爷的儿子与二老爷联系,认为我背叛了他? 我:“您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地址?”他:“我不问,你走吧。”说完拿起一本字典,查阅起来。 长子的单位在故宫附近,是一个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每一场雨后,木头的腐朽气味便会浓烈起来。单位里有拿午餐剩饭喂野猫的习惯,造成院子野猫聚集,三五成群地躺在过道上,是非洲狮群的阵式,完全背离了猫类敏感惧人的种族天性。 早知长子是美男,但他的英俊还是令我吃惊。他高鼻深目,却不是白种人形态,脸部线条转折细微,比白种人多出几个变化。他的脸,凝聚着汉文明的精华。 我向他诉说二老爷晚上挨闷棍的情况,他平静地说:“我弟弟再混蛋,也不至于杀父亲。至于我母亲,一个疯了的人,无法做出计划性很强的事情。我判断,这是老头的幻觉。”他说他不久将调到深圳工作,成为一家国有电子公司的经理。 他的父亲生命力强,必会顺利克服所有磨难。等他在深圳退休,回到北京,就可以全心全意地孝敬父亲。他温和地笑了,说:“我的人生智慧,就是我知道,一切都来得及。”我被他的风度征服,不自觉地点头称是。他立刻表示:“好,我送你出门。”我俩在院中三步一跳地经过猫群,他的动作虽不灵巧,姿态却和我一样——这是练过拳术的迹象。我:“二老爷教过你拳?”他停在一只毛色油亮的大黑猫前,盯着黑猫的眼睛,说:“小时候吧,老头入狱后,一切都中断了。”二老爷四十三岁时得了场大病,高烧两个月不退,没有诊断出病因,却被告知将不久于人世。这时一个五人小组调查二老爷,他们准备以“其人病逝”作为调查结果,二老爷却奇迹般地病愈。 于是五人小组与他面谈,一谈就谈崩了。他把小组组长的胳膊架起,出了楼,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小声说要把组长胳膊卸下来,然后彬彬有礼地松开了组长。 二老爷觉得自己非常克制,小组成员觉得非常过分。他就此去了戈壁,在监狱待了十九年。 如果他没有奇迹般地病愈,就此死了,他的孩子们便会幸福地成长。他入狱后第七年,长子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中说道:“我终于悟出,那场病是武功到了一个特殊的阶段。”看到信后,长子便对他异常厌恶,再没有兴致练他教的拳术。 长子跺了一下脚,黑猫不情愿地站起,晃悠悠走了。 他送我到院门口,说:“咱家祖上,代代武将,不管是不是为国为民,杀人总要有报应的。按照传统,上辈子有了血债,后世子孙里要有个人出家,好为祖上赎罪。如果我自小做了和尚,我父亲就不会这么糟烂。” 【十】 二老爷挨闷棍的事情,仍未解决。 我思考再三,把此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完后,两眼生出神采,吩咐我给他倒一杯茶、拿一根烟。 对无聊的问题作出深入的探讨——这是做官的秘诀。父亲无疑深知此点,他腰杆笔挺地坐在饭桌前,表情凝重地喝茶抽烟,足有一个小时才开始说话。他说:“首先要跟你说的是,我娶你母亲是有难度的。”父亲来自河北省广雪口村,七代贫民,十七岁进入组织,从未看到过大家闺秀。他二十五岁成为官员,到角方印刷厂监督一份宣传稿的印行,见到正在刻字的母亲。父亲觉得一刀刀都刻在了他的身上。 他向上级提出要娶这个女人,遭到反对,因为母亲家是封建官僚。上级安排了一个专门做思想工作的人与他谈话,那人说:“要娶了她,你俩将来的孩子,一不能在档案室工作,二不能给首长当秘书。”父亲沉默良久,嘀咕一句:“我的孩子不当档案员。”那人老练地回答:“给首长当秘书呢?”立刻把父亲的气焰打了下去。父亲痛苦地思索了两个星期,在孩子和老婆间,最终他选择了老婆,跑去汇报:“不做秘书了。”父亲是以牺牲我的前途为代价娶的母亲。但姥爷并没有可怜他,反而对他提出了苛刻要求:“我弟弟在戈壁监狱里,如果你能把他弄出来,我就把女儿嫁给你。”父亲上下奔走,最终绝望。母亲给他出主意,说让二老爷写封信劝劝姥爷。父亲赶到戈壁监狱,和二老爷见面。 二老爷爽快地写了封信,称赞父亲是好小伙子。父亲感激万分,经过典狱长同意,在监狱招待所食堂请二老爷吃了顿饭。酒喝得心红耳热时,二老爷向父亲诉说了心愿:等他出狱,可能已经很老了。 监狱中有这种先例——刑满释放的犯人,可以留在监狱中做服务人员——他也想这样,希望父亲跟典狱长说说。 父亲问:“您有儿女,晚年和儿女生活,不是很好么?”二老爷:“我老了不给他们添麻烦。”父亲:“老了,总是需要人照顾的。”二老爷嘿嘿一笑,自信他八九十岁的体能不会弱于青年。 父亲说:“一百岁呢?” 二老爷说:“要真到了生活不能自理,我就去摸电门。不麻烦别人,也不委屈自己。”二老爷自我了断的人生观,给父亲留下深刻印象。他讲完这段陈年往事,咕噜咕噜地喝了口茶,严肃地对我说:“这场车祸,不见得是意外。”如果二老爷是自杀,那么他打姥爷的行为,就可以得到合理解释。打姥爷,是为了不让姥爷想念他,至于指甲淤血的问题,只是个借口。 父亲的分析令我欣慰。私下见二老爷,令我蒙受巨大压力,如果二老爷打姥爷是出于善意,那我就没有背叛姥爷。 父亲喝完了茶,嘱咐我:“下次开会,最好能铺上块桌布。”就又回到床上。 几天后放了暑假,美院开办了连上二十天的美术班,我和Q都报名了。母亲安排我住进姥爷家,因为姥爷家离美院更近,可以节省上下学的时间。 整日面对姥爷,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见二老爷。我只能相信,二老爷挨的闷棍是他的幻觉。我想:等二老爷死了,我会把父亲的分析告诉姥爷,二老爷将会被原谅。 但事情并没有如此进展,二老爷活了下来。 二老爷说车祸是意外,令自己丧失了被原谅的可能。他克服了小脑萎缩,拄着拐杖来到姥爷家,掏出七十块钱给姥爷,说:“遮遮羞。”然后向姥爷提出,想在姥爷家度过晚年。姥爷回答:“咱们老了,还是跟着各自的孩子过吧。”把七十块钱还给二老爷。 我当时正在姥爷家,目睹了这一情景。二老爷吃完晚饭后,姥爷让我去送二老爷到车站。我和二老爷出门后,都无心说话。 二老爷面部仍有光泽,看不出是大病初愈,只是迈不开步,两脚在地上蹭着。多年前,他在戈壁监狱面对我父亲时,还是十足的强硬,但他真会老。他从公园到我家、到姥爷家,经历了两次家庭生活,必然软弱。 走到车站,他对我说:“我病的时候,你去看我,把我抬到床上,我还记得。”我:“不是我抬你的,是二舅。”他:“是你,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上车,走了。 车站到姥爷家,需穿过一片卖水果蔬菜的市场。看到摊位上的南瓜,我恍然想到:“如果当初我把挨闷棍的事情直接告诉姥爷,姥爷肯定会把二老爷接回家中,二老爷将在姥爷家住下来。挨闷棍,也许是二老爷的谎言,那是他回到姥爷家的计策。”二老爷临走时说“我记得清清楚楚”,不是指的是谁抬他到床上,而是指让我传话这件事——他是在责怪我。 回到姥爷家,姥爷正在翻一本字典。这是一本医学字典,他指着一方词条对我说:“人犯心脏病,转瞬间会血液逆流。死于心脏病的人,手指甲也是黑的。” 【十一】 我无心再练二老爷教的拳术,整个暑假都在画画。Q还是坐得很低,K还是站在楼梯口,没有丝毫变化。 过了秋天,到了冬天。父亲年轻时的同事给他打来电话:“社长来了,想看看大家。”社长是他们年轻时共同仰慕的一位姑娘。父亲迅速起床,把自己梳洗干净。母亲听说过这位社长,执意要跟去看看。 我放学后,他俩仍没回来。到晚上七点,响起敲门声。打开门,不是父母,却是二老爷。他胡须肮脏,脸色蜡黄。我心中暗叹:他脸上的光泽消失了。 他:“你父母在么?”我:“什么事?”他:“我和你二舅分开吃饭,有点活不下去,想找你父母借点钱。”我给他掸去身上的雪,领他到我的房间。看着他曾经睡过的床,他说:“我那边生活条件差,几个月没洗过澡,这床我不能睡了。”他从郊区坐车来要一个小时,应该坐得腰酸腿疼。我没言语,扶他躺下,帮他脱去外衣,登时闻到一股腥臭。 我到厨房,看有剩饭,就切了些香肠,一块炒了。他可能一天没有吃饭,面对两碗肉炒饭却很克制,一口一口地吃下。他吃完后,我俩相对无语。为避免尴尬,我说:“二老爷,我给你画张画吧。”我安排他坐到客厅沙发里摆好姿势,并嘱咐他:“二老爷,你眼睛看着大衣柜。只要你眼神不变,就能保持住姿势。”他直看着大衣柜,果然一动不动。 一个小时后,我告诉他画好了,他才喘口长气。他满脸倦意,站起来,向我的屋中走。他在这屋中生活过,习惯地要去睡觉。 我叫他等等,拿出一把毛票,大约有五十块。这是买颜料的钱,我递给他,说:“二老爷,你走吧。”他愣了一下,随即作出笑容,说:“我拿你一个孩子的钱,真是活得没脸了。”他掏出手绢,把钱包上,放入怀里。 外面雪花点点,我送他去车站。路上只有一次交谈,我:“二老爷,对不起。”他:“你跟我还客气什么?”他迈上公共汽车时,一个趔趄,售货员惊叫:“老大爷,小心点!”他哼了声:“没事。”随即发出爽朗的笑声。 汽车缓慢开走,碾得雪稀烂黝黑。我觉得整车人都用异样的眼光回望我……把老人在雪夜送出门,做出这样事的是个什么人? 回到家,我注意到二老爷的画像上,鼻根到嘴角拖出两道皱纹,眼尾与眉梢下垂,现出衰败之相。画他时却没有发现,当时我在思考,母亲见到二老爷,会不会给他难堪?他毕竟打了姥爷…… 我能学美术,对母亲很感恩。我和Q考上美校后,K就成为高中时代的一个陈旧记忆,自然地远去,再没有关系。用美术解决问题,比武术要好。 母亲和父亲在十一点回家,父亲昏昏欲睡,母亲满面红光,有点兴奋。我问:“见到社长了?”母亲告诉我,社长眼神机警,有着经过大风浪的人特有的冷静,一望便知不是一般女子。 社长的青春时代,情绪激昂,两次自杀未遂,为父亲等一干小伙子所营救。父亲曾对她好言相劝,她总说父亲是个好人。父亲现在的颓废令她意外,她说:“当年的帅小伙,怎么成这样了?你从今天开始,就给我锻炼身体!”父亲面有难色,众人想笑未笑。 此次聚会是在一个当年的小伙子家中,他当年是个精细人,按照客人人数买了大虾,准备一人一只,但临时多赶来五人,虾不够分了。 众人相互推让虾,父亲站起来说:“给我一只。”母亲觉得父亲很丢人,而聚会的气氛就此轻松,后来还有人喝醉了。社长离去时,说她在一家建材公司领一份薪水,平时并不见人。 大家约定从此每年一聚。 社长坚持不让人送她,戴上一顶棒球帽,坐公共汽车走了。有人感慨地说:“她流产过,这辈子没有孩子了。这么好的女人,可惜啦。”有人说:“她并不漂亮,当年只是气质好。”还有人说:“漂亮不漂亮,有什么用,到了咱们这年纪,男人和女人都一个样了。”母亲在我面前,首次那么爱说。她讲完聚会经历,我就睡觉去了。二老爷的画像被收进画夹,用过的碗筷刷洗干净,他来得不露痕迹。 与社长的聚会,令当年的小伙子们意犹未尽,没几天,他们又自己聚会了一次。这次喝醉的人比较多,暴露出年轻时的恩恩怨怨,最终不欢而散。父亲和母亲回来后,父亲说:“当年的事,我搞不懂,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懂。”母亲则说:“太逗了。”母亲在一个星期后,知道了二老爷来过我家。二老爷那个晚上没有回郊区,去了他长子家。他在长子家住了一夜,得到三百块钱,然后花九块钱买了个西瓜,给姥爷送去。 他没有再提在姥爷家养老的要求,只说:“冬天的西瓜贵,你肯定不舍得买,我买给你。”姥爷把西瓜切了,兄弟俩吃完西瓜后,二老爷就回郊区了。 母亲看望姥爷时,知道的以上情况,她跟我说:“姥爷跟他是兄弟,就算心里再不原谅他,也不会不让他进门。但咱们家……希望你懂点事。” 【十二】 母亲归家后,我的家终于完整。青春期男生总是叛逆父母,而我恰恰相反,因为长久以来,我的父母是缺位的。母亲的话,我只想遵循。 至于二老爷,托付给佛祖菩萨吧。我到玉涵寺烧香,跪在蒲团上,闭目祈祷。我的虔诚感动了香火和尚,他在我磕头时,敲响供桌上的罄,慈悲地说:“有求必应,有求必应呀。”这句话给了我莫大安慰,我磕头完毕,感激地看向他。他的眼睛很小,却清澈无比。我两手合十,向他恭敬行礼,他合十回礼。我走出大殿时,又多次回身向他行礼,心想:“遇到高人了。”当我的脚迈过门槛,一个念头打入我的心:“这双小眼,怎么那么熟悉呢?”我跑回去,香火和尚正在收拾香炉里的香头,我问:“师父……你是风湿吧?”他把手中的香头扔进垃圾桶,懊恼地说:“被你看出来了!”风湿左腿残疾,关了五个月后提前释放。他父亲的死,令他万念皆空,到玉涵寺要求出家。知客僧答复他:“我们有规定,残疾人不能出家。”他就在寺中连跪两天,感动了一位寺中长老。长老嘱咐他:“你回街道办事处,开一份品行证明。我帮你说话。”街道办事处给他开了一份“行窃多年”的证明,他绝望地交给长老,不料长老高兴地说:“多一个和尚,少一个小偷——好理由!”他就此出家。 他在寺院中独居一室,梁高柱挺。他的居住条件从没这么好过,觉得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轨。他留我吃饭,问:“你想吃什么?是鱼香肉丝,还是夫妻肺片?”我大惊:“庙里吃肉?”他:“不,都是素菜,只不过色香味上在模仿荤菜。”他到食堂打来饭菜,果然肉味飘香,吃后觉得极为爽口。他解释:“当然爽口,因为都是苦瓜和豆腐。”他过着津津有味的出家生活,常有大款请他去玩。他问明我从没去过歌厅和酒吧,仗义地说:“我带你去。”打了个电话后,他对我说:“今晚我们去个比歌厅和酒吧更刺激的地方。”我:“哪里?”他:“洗浴中心。” 他戴上毛线帽,换上咖啡色风衣,很像是美校的青年教师。半个小时后,一辆宝马轿车停在庙门口,他带我坐上去。司机说:“王总临时有事,不能来了,让我安排你俩。”风湿:“我这是招待朋友,他不来也好。”司机四十多岁,脸上都是青春痘的遗迹,估计他青春时无人告诉他青春痘是不能挤的,以致一脸小破洞,令人不想再看第二眼。他发现了我厌恶的眼神,嘿嘿一笑,说:“王总的脸比我还破。”风湿接话:“千疮百孔。” 司机和风湿大笑起来,我也赔笑几声。 洗浴中心在一家二十层宾馆里,宾馆大堂有许多白种人穿梭,香水袭人。风湿告诉我:“老外在十九世纪还没学会洗澡,他们总觉得自己臭,就发明了香水。当香水的香度愈演愈烈时,一个聪明人告诉大家,只要洗澡就可以了——这个人叫爱迪生。”我:“啊,就是发明了电灯泡的那个?”风湿:“他更有价值的发明是淋浴喷头。”我:“那外国人为什么还这么香?”风湿:“因为他们想抹杀爱迪生的功绩,毕竟这么晚才学会洗澡是很丢人的事。”司机:“其中还有经济利益。淋浴喷头的全球销量过大,价值远远超过灯泡,爱迪生申请灯泡的专利成了,可淋浴喷头的专利就是不给他。资本家贪下了这笔钱。”我:“这都是谁告诉你们的?”风湿和司机:“王总。”王总从国外引进了洗澡业,他先在四星级宾馆中搞试点,预测不出十年,洗浴中心将脱离宾馆的掩护,挺胸抬头地建在街边。他不会让爱迪生的悲剧在自己身上发生,他将垄断这一行业。 洗浴中心的登记柜台上有一个瓷盆,里面装着十几个橙子。风湿说:“外国人非常有人性,洗澡后会口渴,就给你备下了橙子。”说完他拿起一个,剥皮吃起来。 我:“不是洗完了再吃么?” 他:“先吃一个,洗完了再吃一个,这样洗一次澡能吃两个橙子,赚了。”我:“外国人的管理方式还是有漏洞的,忽略了中国人爱贪小便宜的天性,得赔多少水果钱呀。”他:“错,吃两个橙子的就我一人,来这的人连一个都不吃。”我:“那他们吃什么?”他神秘一笑:“出家人,不便说。”司机带我俩进澡堂,转眼他就不见了。我和风湿到一个大水池中泡澡,风湿一直是副发育不良的样子,不料却长着簇黑浓密的胸毛。我吃惊的目光令他不好意思起来,说:“我也没想到,当了和尚,连胸毛都长上了。”大水池中央有个小水池,里面的水彻骨冰凉。风湿向我解释:“大水池的温水泡得毛孔扩张,小水池的冷水刺激毛孔收缩,来回两泡,毛孔一张一缩,舒服极了。”他沉吟了一下,说:“能伸缩的不单是毛孔呀。”我:“还有什么?”他:“……你悟性太差!”我俩出了水池,又去蒸桑拿。他在桑拿室门口向侍者要象棋,侍者流露出钦佩的表情。我俩在桑拿室内,开始还一招一式地布局,后来就“马对马”、“车对车”地对拼,很快把棋子都拼光,棋盘上只剩下老将老帅。 风湿声音嘶哑地说:“下完了,平局。”我俩快速起身,冲出桑拿室。 侍者恭敬递上毛巾,说:“太佩服了,又待了这么长时间。大师定力惊人呀。”风湿友好地笑笑,指着我说:“可惜他不会下围棋,否则我能在里面待四个小时。”离开桑拿室,我小声问:“他知道你是和尚?”风湿:“是呀,我就是在桑拿室里降伏王总的,他下了没几步就受不了啦,从此对我非常信服。”我:“你怎么做到的?”风湿:“没有秘诀,只有一个‘忍’字,再加一个‘狠’字。”他带我去淋浴,用冷水猛冲后腰,我说:“这也是热胀冷缩?”他:“对,这是强肾的秘诀。”我问:“把身体搞得这么强干吗?”这时,司机两眼无光地走入淋浴室,根本没看到我俩,到最里面的喷头下冲洗,在水中一阵哆嗦。 风湿遥指司机,说:“为了成为他这样。” 风湿走到司机身后,猛拍一下,司机吓得转身。风湿笑嘻嘻地说:“你又去按摩了?”司机:“俺是个俗人。”风湿走回我处,说:“花花世界,不管你有多强,都会迅速地由强转弱。”司机说王总平时对他管得很严,带客人来洗澡,就让他在门口等着,只有当王总不在时,他才能进来陪洗,他也很苦。 我们三人穿上浴袍,出了澡堂,到中心的后厅休息。后厅有自助餐,还可以打牌下棋,坐满穿浴袍的青年男女。风湿带我找空位坐下后,司机端来三扎啤酒,我问风湿:“你能喝酒?”风湿笑笑:“我是严格守戒的。他两扎,你一扎。”我略感欣慰,却见风湿掏出一根烟,点上后,喷了一口。我:“你怎么抽烟?”风湿:“烟草从美洲传过来,是十四世纪的事了。佛祖在世时,没见过这个,所以我们没有对烟的戒律。”他抽了两口,很快捻灭,说:“虽然没有,但烟刺激生理,还是尽量少吸。这个身体最可怕,它一乱来,人就成动物了。祖宗们进化成人,不容易,我们要懂得珍惜。”司机点头称是,态度十分虔诚。 邻桌女子们发出一阵尖叫声,她们玩牌有了结果,三个女人被罚钻桌子。司机看到她们翘起的臀部,不由得呆了,小声嘀咕:“贼公贼婆的孩子,就是性感。”我问:“小偷的孩子?”风湿:“小偷挣的是辛苦钱,到这消费不起。大盗的孩子。”我:“抢银行的?”风湿:“批条子的。”我一脸迷惑,风湿:“……你悟性太差。”后来,风湿带我和司机去吸氧,吸氧室中放的是佛教音乐。他得意地说:“我的主意!这就是我跟王总交往的成果。”我们三人躺在躺椅里,侍者给我们戴上氧气罩、盖上毛巾被。司机闭上眼睛后,就像一只可爱的大熊。侍者说:“吸氧十五分钟,吸完,你们可以在这睡会儿。”输氧气垫鼓动的声音沉缓有力,仿佛生命之初的节奏,我们都很快睡着了。 【十三】 回到寺庙时,已是凌晨两点。风湿敲大门,门内值班的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他嗓门洪亮地喊:“我在这庙看门二十年了,没见过你这种师傅。”风湿和他对吵起来,他就是不开门。 司机听了一会,把风湿拉到墙角,问:“要不要把他作了?”风湿:“造孽!”司机连忙两手合十,念起“阿弥陀佛”。 我:“那你怎么办,要不到我家过夜吧?” 风湿:“算了,我翻墙进去。”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三厘米,小腿有一片凹陷,那是条萎缩的肌肉。但他还是爬上了墙,敏捷程度惊人。他在墙头嘱咐司机送我回家,然后一闪,就不见了。 司机赞道:“学佛之人,真是身心轻灵啊。” 而我知道,这是他的小偷功夫。 司机送我的路上,王总打来手机,说他在吃夜宵,请风湿一块去。 司机说师父已回去,但师父的朋友还在,王总说:“一定请上。”就挂了电话。 我推辞,说要回家睡觉,司机把车猛地停下,一字一顿地说:“王总的话,不能违背。兄弟,你难道想要我死么?”我只好去了。 以为夜宵该在豪华场所,不料却是肮脏小店。店在一条墙根满是垃圾的狭窄胡同中,宝马车开不进去,我和司机只好走入。小店低矮,挂着公共厕所里的低瓦灯泡,有四个八仙桌,没有靠背椅,是长条板凳。 只在最里面一桌坐了人,他的身量比司机大一圈,脸上小破洞比司机多一倍。他穿着高级西装,正在吃一碗卤煮火烧。 司机带我坐在他身旁,他抬起头,眼光并不看我,盯着头顶的灯泡说:“你练武。不要瞒我,我注意到你脚步了。”我只好点头称是。他深笑一声,转头看我,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爷爷是卤仔。”见我一脸困惑,他奇怪地问:“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连卤仔都不知道?”他问我父亲是干什么的,我说了,他叹口气,说:“你们这种人,高高在上,对平民百姓的事是不知道。”卤煮火烧是猪的肠肝肺配上面饼一块煮的,他爷爷卤仔的青春期在清朝末年。卤仔上午推小车卖卤煮火烧,下午到天桥表演摔跤,他曾经摔倒过一头水牛,因此成名。 卤仔和地痞争一个叫“杏红”的妓女,被毒瞎双眼。他一直靠体力生活,眼睛瞎了后,智力得到迅猛发展,在两年内成为一个老大,操控了整个南城的猪肉市场,新中国成立后被枪毙。其传奇的一生,为北京市民交口称道。 王总说:“爷爷从一碗卤煮火烧作起,成就了大事业。为了不忘本,他开了这家卤煮店,给自己作个纪念。我的事业不管作得有多大,也会留着这家店,鲍鱼燕窝再金贵,也比不过猪的下水呀!”受他的鼓动,我连吃了两碗卤煮火烧,吃得面红耳赤。王总满意地看着我,说:“怎么样?味道特殊吧?卤煮拼的就是个汤味,我家这锅底老汤是清末的,已经快九十年了!”在某一个艰难时期,他家把老汤封在一个铁皮罐头里,外面包上冰块,再裹上塑料布,埋入地下十五米深。王总感慨道:“那时候,多少惊世的古董都毁了,可我家的老汤保存下来。你今天能尝到这口味道,就知道咱中华的传统没断!”这番话,司机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坐在一旁面部僵硬,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王总注意到他,严厉地说:“你怎么无精打采?是不是在洗浴中心又消耗了?”司机面色铁青,头上冒出一圈汗。 王总语重心长地说:“跟你说过多少次,女人不能粘,我爷爷就是个教训。我要玩女人,那不跟早晨起来撒泡尿一样容易,可我这么多年,就跟我媳妇一个人。你怎么不学点好的?”司机一脸惭愧,支支吾吾地说:“我改……我改……”王总:“你也别难过了,去盛碗卤煮,补补身体吧。”司机到后堂盛卤煮去了,王总盯着我的眼睛,说:“现在就剩咱哥俩,你不要隐瞒,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我:“……我是来干什么的?”王总:“你是来杀我的。”王总认为我和风湿交朋友,是为了能接触上自己。我的武功令他疑心,不管我如何解释,他只是说:“我懂。找个练武的来杀我,比用枪用刀要好,你用内功震坏我的心脏,医院根本检查不出来,顶多给诊断个‘急性心梗塞’,你和你的雇主就逍遥法外了。”当司机端着卤煮坐回来时,王总正说:“我的命你可以拿走,但你要告诉我,雇你的是左彪还是韩六?”司机抬头,看看我看看王总,又看看热气腾腾的卤煮,不知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我们僵持了五六分钟,司机忍不住了,用筷子从碗里夹出一条大肠,“嗖”一声吸进嘴里。王总大怒,拍桌子吼道:“我都快死了,你还吃!”司机:“他要杀你,也不会留我这个活口。死之前,我不想浪费你爷爷留下的东西。”王总怔住,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终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拍着司机的脑袋说:“我就你这一个知心人。”司机也哭了,握住王总的手,说:“我要跟你,那就是跟一辈子。”他俩哭完后,王总显得十分疲惫,脑袋枕在胳膊里,点了根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司机将卤煮吃完,掏出手绢,连眼泪带嘴一块擦了,然后说:“王总,这位小哥们也折腾一夜了。要不,我把他送回去?”王总点头,向我友好地一眨眼,说:“累着你了,下次再跟你探讨武功。我爷爷摔过水牛,他的绝活我得了不少。”我和司机从胡同走出,天色渐亮,司机一脸歉意地对我说:“王总这人心地善良,就是总怀疑别人杀他,隔三差五得闹上一次,没想到这次闹到你头上了。唉,只有大师能降伏住他。”我问怎么降伏,司机说每回风湿都劝王总给庙里捐钱,一笔钱花出去,起码能消停半个月。我:“这么神奇?”司机:“王总那是心疼钱,只有他觉得自己吃亏了,才会恢复理智。但他平时总占别人便宜,很快又不行了。所以大师对他很重要。”我想起一事,觉得大为不妥,问:“大师陪他消夜,也吃猪下水?”司机连忙摆手:“大师是有修行的人,他只吃锅里的面饼。”我稍感心安,很快又慌乱,说:“那也是肉汤里的饼呀,渗着肉味呢。”司机:“你外行了不是,禅宗六祖——慧能和猎人生活了十五年,他在肉锅里涮菜叶,名为‘肉边菜’,是千古美谈。大师这是效仿先贤,对付王总这类人,得先顺着他的习惯,否则吃不到一块,哪有机会点化他呢?”我:“哎呀,你懂得真多。”司机:“说实在话,王总要有我一半慧根,早就开悟了。每回大师教诲王总,我在一旁就着急,有什么难的呢?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但你好像一直过不了女人这关?”司机眉飞色舞的表情登时暗淡,过了半晌才说话:“我日后非毁在女人手里不可。人生在世,总有一贪,我要不贪图这口,早出家了。”气氛变得压抑。过了很久,我才想出一句聊天的话,问:“王总说的左彪和韩六是怎么回事?”司机:“是九十年前弄瞎他爷爷眼睛的人,他一直觉得这俩人还活着。” 【十四】 五天后,司机开宝马去学校接我见王总,在师生间引起不小的震动。 了解我家庭状况的班主任老师在第二天课间时小心地问我:“你父亲又当官了?”我回答:“哪里,是一哥们。”当天,我走向宝马轿车时,很希望Q能看到这一幕。也许她正站在窗户前向下望?我抬头向上看去,顿觉一阵幸福的晕眩,虽然并没有发现她。 但司机毁了这一切,他殷勤地下车,替我打开车门。他怎么看都不像个高素质的人,我刚被宝马车抬起的身价,又被他的脸给降下去了。 他觉我表情有异,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我:“没什么,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虚荣心……破灭了。”王总包下一个室内羽毛球场,穿件摔跤的褡裢等着我。这是个小羽毛球场,只有八个网,但室高十六米,顶篷有一排天窗,光线瀑布般泻下,颇具气势。 球场上铺了十几平方米的布垫子,以供摔跤。王总露着胸口的肉,皮肤显得很厚,远超一般人类,是犀牛大象的感觉。他豪迈地说:“我这人最喜欢以武会友,年轻的时候我是没有敌手的。你要不要做做准备活动?”我摇头。他说:“我手黑着呢,把你摔坏了不好,你先压压腿、抻抻腰?”我只好答应。在压腿的时候,他走过来说:“我爷爷要不是给人废了,也是跤坛一代宗师。他把太极拳引进摔跤,提升了摔跤的文化品位。”我顿感好奇,他注意到我的表情,笑道:“学摔跤先学挨摔,先要练倒地时不摔着后脑勺。摔跤的人都脖子粗,就算是后仰倒下,也能挺住脖子,不让后脑勺着地。这是摔跤最重要的基本功。但我爷爷在摔人之前,先用太极拳的巧劲把别人的脖子震松了……”王总向站在场边的司机一指:“你来!”司机快步跑来,王总用手一拍司机的胳膊,司机的脖子就歪了。 王总一个绊子把司机后仰摔倒,司机的后脑勺正好枕在王总的脚背上。 王总笑了:“不敢动真的,后脑勺要真摔在地上,行话叫‘打鼓’,一下能把他摔死,就算活着,也是个二傻。”我想:摔跤融入了太极拳,不但没有提高文化品位,反而更狠了。 司机镇定地从地上站起,显然这种演练他不知道经过多少次了。 王总看着我,目光中满是爱惜,说:“放心,这绝活我不跟你使,咱就耍点刀勾、闪叉一类的小绊子。”我:“你那么肯定我是练武的?”王总:“天桥的摔跤手,是卖艺人里格调最高的,因为摔跤早先是专门给皇上看的,只怪孙中山推翻了清朝,才流落到民间。大清善扑营的摔跤手,都有官位,平时担任的是宫廷护卫,要对付那些汉族刺客。嘿嘿,因为有这传统,所以我们认练武术的人,认得可准呢。”我:“雍正皇帝是被侠女吕四娘刺杀的么?”王总:“别说那么多了,过过手吧!”他伸手向我抓来,我在他肘部一拍,他的脖子便歪了。 他两手护着脑袋,后退五步,脖子的肌肉重新绷紧,叫了声:“嗬!”向我扑来,我在他胸口一拍,他脖子又歪了。 他急忙双手护头,后退七八步。过了半晌,他把手放下,骂道:“你总用绝活,还让人怎么玩!” 司机兴奋地问我:“你是练太极拳的?”我:“不是,但练我这门拳,也能出来太极的手劲。”司机:“什么拳?”我:“一种小步蹭着的拳。”司机:“那是什么拳?”王总大叫一声:“我知道!你是国术馆的!噫……你们这路人不是都死绝了么?”善扑营跤手在民国初年,失掉了皇宫俸禄,不得已在天桥闹市卖艺。虽然下贱了,依然保持善扑营的官僚体系,原本善扑营的三个统领,每月都能在跤手们的卖艺钱里得到抽成。这不是剥削,而是孝敬。跤手们通过供养三位统领,保持住心里的荣耀感。 跤手觉得自己的地位比练武人高,练武人在他们眼里是江湖。 他们不按照江湖规矩办事,而按照清宫规矩。民国三年,国术馆建立,开了摔跤科,聘请跤手们做教师,三位统领经过商议,回话为:“咱们各有各的活法,玩不到一块。”虽然回绝了,但跤手们对国术馆很关注。等政界领袖给国术馆题了“强国强种”的匾额,三位统领感叹:“风水轮流转,练武术的这回要成事了。”跤手们的情绪反复,传到了国术馆。馆长周寸衣亲自来商谈,说:“我这门拳传自五台山西台空幻寺,清朝的第二个皇帝——顺治传说没有死于天花,而是出家了,有人根据空幻寺二院的匾阁‘寒瀑潜音’四字判断顺治在此出家。”三位统领问:“此话怎讲?”周寸衣解释:“寒瀑潜音,如按照文学意境,指的是冬天一条冻成冰的瀑布,其凝固的线条,仍能令人感到水声的存在。但顺治皇帝的佛学老师名叫‘憨璞’,正是寒瀑二字的发音,而‘潜音’二字,正是‘浅隐’,表明他是程度不深的隐居,但和清宫仍有联系,不是一去无踪影。”三位统领连声叹息,追问:“结论?”周寸衣:“国术馆的武功是跟随顺治帝归隐的宫廷侍卫传下的。”三位统领:“既然你我本是一家,我们决定入国术馆了。”周寸衣高兴地离去。 统领甲:“江湖还是江湖,练武术的虽然得了势,可办事还这么不上档次,拿野史来跟咱们套近乎。”统领乙:“咱们就顺着他们的说法吧,为小辈摔跤人找个活路。”统领丙:“如果康熙爷在世,大清绝不至于给灭了。我们也不至于降低身份,去交往这帮练武术的。”三人越说越难过。 跤手们进了国术馆后,国术馆便发生了内乱,周寸衣的大弟子和侄子争夺国术馆的财经权,分立成两派,后发生一场惨烈械斗。随后国术馆被某军阀掌控,留着周寸衣继续做馆长,而军阀的家乡子弟入住国术馆充当学员,国术馆就此沦为一个兵痞的集散地。 跤手们有着宫廷斗争经验,在国术馆分立时便退出了。他们又见了一场兴亡史,彼此感慨:“江湖毕竟是江湖。”王总讲完典故,叹道:“练武术有什么好?还是跟我学摔跤吧。”他志向远大,准备把洗浴中心建满全国后,在每一个澡堂旁边建一个跤场,人们摔跤之后便去洗澡,洗完澡后接着摔跤,太平盛世就会达到。 摔跤有着广阔的前景,而王总并没练到他爷爷的水准。他说:“人舍一事才能成一事,我十年来挣钱的本事长了不少,摔跤的本事可大海退潮似的退了。你现在就会使我家的绝活,全套把式传给你,我安心了。”我:“我是有师傅的人,不能另外拜师。”王总哈哈大笑:“就知道你们练武术的还来这套!没事,摔跤的人不搞师傅、徒弟这种江湖规矩,教你就是给你‘说说手’。”司机在一旁给我使眼色,我说:“好,这么办。”王总带我到了鞋店,给我买了两百块钱的皮鞋,我给他买了四块五毛钱的布鞋,这是摔跤行“以心换心、以鞋换鞋”的传统,算是定下了情谊。 【十五】 首先学的是“冲、挣、踢、亮”,随后练“空、拧、扒、找”,当我练到“进腰入胯”的大绊子时,王总送给我一张理发卡。司机告诉我:“人有没有档次,全看头发。你知道这卡理一次发多少钱么?五百!你已经是人上人了。”理发的地点在是某四星级宾馆,我一身衣服不足百元,去理五百元的头发,实在缺乏底气。我一次没去过,把这张卡做了书签,夹在风湿父亲送我的古龙小说中。 讲好每星期学一次摔跤,我和王总坚持了两个星期,后改为两星期一次,再往后,我俩都没有坚持下来。 王总在山东挑了块风水宝地安葬他爷爷,计划建成清皇陵的规模,好六十年后出真龙天子。这块地是强制规划来的,与当地农民纠纷不断,搞得他往来奔波。我则考学时间迫近,必须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美术上,这是我的前途。 自从学了美术,我的手就没干净过,指甲缝中填满铅笔黑色,学了水粉画后,指甲变成了五颜六色。Q的素描不佳,她无法画出强硬的笔道,线条总是画出三厘米就不可抑制地上翘,好像毛絮。但女人的色彩感觉好,我调色多调两下,便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乌色,而她总能保持住纯度和明度。 我们画的是蜡制水果,穿清洁工蓝大褂的老师说:“等你们考学时,会给你们摆上真水果。考场上布满菠萝、鸭梨的味道,那时一切都变得美妙。”他鼓励了我们,但因为泄漏考试内容,被校方批评。他被换掉,来了一个身材短粗的青年教师。 传闻他刚离婚,他每天五点钟起床跑步,还总到积水潭游泳,积水潭每年游泳都会淹死六到十一个人,他总能幸免于难。 他指导画画,说着说着便说到体育,他最崇拜的是美国篮球明星乔丹。乔丹号称“空中飞人”,能够腾空两米远投篮。他破解了这个秘密,说他细细研究了乔丹的每一条肌肉,发现那根本就是个动物。 正如话题从美术会转到乔丹,也会从乔丹转到班上女生,如:“不错,上好的一身肉。”“几天不见,圆了不少呀。”他对男生造成致命影响,我们从没想过可以对女生如此放肆,都很崇拜他。他一天对Q说:“苹果是有体积感的,什么是体积?”Q流露困惑神情,他的手一下拍在Q的膝盖上,用力抓紧,问:“你能感受到自己的膝盖么?”Q惶恐点头,他把手松开,诚恳地说:“对了,苹果就是这个感觉。把每个东西都画得能一把抓起来,这才是画画。”他在男生中的威信更高了。 我们所画的色彩物品除了苹果还有罐子,如果苹果对应膝盖,那么罐子可以对应大腿,如果他哪天心血来潮,对Q讲解罐子的画法……我要不要把他杀了? 这个念头搞得我一夜失眠,总算想出解决办法。他在教学楼四层有间画室,他每早会提一壶热水上去。他是对劳动有热情的人,总跺得水泥楼梯“嘣嘣”作响。 我预先到了第四层楼,等他上来后,伸手接过暖壶,说:“老师,我帮你吧。”他说:“不用,这点力气算什么?”我俩的手碰到一起,他的脖子突然歪斜。 我伸出脚……不知是“冲挣踢亮”,还是“空拧扒找”,反正他摔倒时后脑着地,敲鼓般发出“咚”的一响。 王总的家传绝活是必杀之技,但他立刻爬起,从我手中接过暖壶,一脸庆幸地说:“我怎么滑倒了?多亏你抓住了暖壶。”他向我友好地笑笑,走了。 他的平安无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晚上去玉涵寺找风湿,把这事跟他讲了。他闭目入定十分钟,再睁开,眼中闪现智慧之光,说:“脑袋一定会摔坏的。唯一的解释是——他的脑袋是空的。”我:“怎么会是空的呢?”风湿:“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水有气体、液体、固体三种形态,也许他有个气体的大脑。”一次课间,某女生给他买了一根冰棍,他吃完后就低垂着脑袋。 另一课间,他点火抽烟,吸烟时头部上扬。气体的特性是遇冷则降、遇热则升,我信服了风湿。 我时刻警惕着他对Q的举动,但他行为变得良好,甚至连乔丹也不谈了,难道他还是摔坏了大脑? 我和Q之间,只有在天安门广场的一次交往,随后便有什么将我们阻隔。美术班放学后,她骑车和K一起回家,但两人拉开很大距离,经常有车从他俩之间穿过。 我们同路,我总是飞速地超过他俩,把一切甩在脑后。后来,我改了道,每天放学都先去看风湿,然后再回家。这样我们出了美院院门,立刻就分出了南北。 为度化众生,玉涵寺有阅览室,以备和尚们了解时事,其中也有时髦女性做封面的杂志。风湿帮我查阅了一份心理学杂志,明白阻隔我的叫“青春期理性”。 青春期男生在完善思维方式,和想什么是什么的少年儿童拉开距离。他们和女生交往时,首先要建立理性,性的需求并不多。他们更多是苛求自己,疯狂追求女性是四十岁以后的事情,因为那时理性崩溃。 ——这套理论可以解释我为何在Q面前总是自卑,反复考虑我的家庭会不会把她拖累。我还常想,我具备了父亲的脸型,但父亲年轻时达到这种脸型的最佳状态,而我现在是最差的。 至于母系的遗传,令二老爷长子的面部优点在我脸上也有所表现,可惜太不充分。如果我是一张父亲的脸,或是二老爷长子的脸,那么我和Q的爱情将十分顺利…… 我的确是在苛求自己。 但对这套理论我有一个疑问:在男生被理性折磨的时候,女生却无此迹象,她们怎能轻易地获得了理性?杂志上没有答案,风湿多次入定,仍对此无法解释。 玉涵寺外有道小河,一日,我见风湿和一个女人在河边散步。女人一身白裙,风湿黄色袈裟,两人长裙长袖,迎风飘飘,完全是一幅美丽图画。 我骑车而来,风湿只顾和女人说话,并没有发现。我听到风湿说的是:“写日记是最好的调理情绪的方法,我现在天天写。昨晚,我的日记上有你……”我超过他俩,直接去了玉涵寺。 一个小时后,风湿神采飞扬地回来。我告诉他,听到他的话了,他红了脸,说:“那女人有心理问题,我担心她自杀,于是开导她一下。”我:“开导她,也不用把自己搭上呀。”风湿额头青筋暴起,翻箱倒柜拿出一本蓝色的线装书,说:“按照唐朝的戒律,色戒首当其冲,出家人平时对女人不能直视。但如果有女施主为情所困,想要自杀,出家人是可以和她……睡觉的。”他又拿出了一本银灰色封面的十六开现代书,说:“这是现在最流行的弗洛伊德心理学。上面讲心理医生要和病人拉开距离,不建立私人友谊,才能有治疗效果。但当女病人为情所困,屡次自杀,这时医生可以采用一种极端治疗手段——和她睡觉。”他把两本书摆在我面前,叹道:“东方的圣人和西方的智者,在这个问题上所见略同。情是什么?情就是执著的念头呀,注意力高度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欲罢不能,越陷越深。当她为一个男人痛苦不堪时,突然和别人……睡了,注意力一转移,也就解脱了。”我:“这么说,没有所谓的心理问题,都是生理问题。”他又入定了,睁开眼后,遗憾地告诉我:“是这样的。”他额头青筋隐退,轻声说:“虽然我有东西方的理论支持,但睡觉的手段太特殊,因为特殊,所以是小道,我一辈子也不会用。吃素、念经,这些最平常的修行才是大道。”我:“可你说你在日记上写了那个女人?”他:“我写的是我感受到她的痛苦,不是我对她思念。”我对风湿肃然起敬,他留我吃了斋饭。天黑后,我才离开,他送我到院门口时,忽然说:“其实我对那个女人有点动心。”我差点跌下台阶,叫道:“啊!那你还说得头头是道。”他一笑:“我们要度化众生,口才当然会好。不过这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你还记得那个幼儿园里玩土的女孩么?”我点头,他说:“刚出家时我曾想过,她长到十六岁时,就是我还俗之日——种下这样的恶念,才有我今天的恍惚。红颜美色挺迷人的,幸好你来了,对我刨根问底,否则我非陷进去不可。”寺院晚钟响起,他退回院门内。 我想:他会成为一代高僧,而我,在他最危急的时候拯救了他。 一路情绪激昂,骑车生风。回到家,见了父母,才意识到:我生活中的种种问题,并没有一件得到解决。 【十六】 母亲带父亲看中医,他大小便失禁的毛病得到了抑制。他常猛地从床上跳起,咬着下嘴唇奔向厕所,显得非常有自觉意识。 美校暑期集训班结业时,表彰了五位优秀学生,每人奖励一个黑塑料皮的速写本。我没有得到。母亲知此情况,对我说:“你父亲越来越弱,年轻时的精明和魄力已全部消失。他以后要依靠你活下去,你从现在开始,应该事事要强。”从此,再画画便烦躁无比。我的画犹如一片地震过后的灾区,处处塌陷,污水流溢。我在灾区中日夜操劳,每每精疲力竭,仍无一草一木的生机。 我问风湿:“入定,会得到安宁么?” 他:“错。入定,更感到杂念纷飞。其实不用入定,生活中已是杂念纷飞,只是自觉不到。”清醒是有痛感的。 Q是个杂念,跟随着她,我便丧失了成为强者的可能。现在,我明确感到自己的画很差,有了审视能力,便是进步的开始。我将逐步达到考上美校的标准,脱胎换骨,成为美校历史上最强的学生,还要再接再厉,成为近现代史上最强的画家。 那时,家中的萎靡不振将一扫而空,父亲整日精神抖擞,母亲不再上学,而我的强者魅力征服了无数类似Q的姑娘,她们穿着香港黑背心投奔我,我会把她们尽数拒绝,我的老婆只能是皮肤粗糙的欧洲女人…… 如此说来,二老爷也是个杂念? 我勤奋专注,在家中摆了菠萝鸭梨,常画到凌晨三点。一晚,十一点钟,二老爷敲响了我的家门。他穿着一件干净衬衫,说:“你二舅和我发生了矛盾,能否在你家住上一晚。”住一晚,便是住一段时间。 父母此时已经睡觉,我把他引进我的房间。他掏出一个布满污垢的烟盒,取出一根无过滤嘴的香烟,吸了一口,飘出股蚊香气味。 我:“二老爷,你抽烟了?” 他垂头笑笑,说:“练武的人不抽烟,因为年轻时抽烟,到了四十岁,专注力会下降,与人比武就太危险的。但我已经七十三了。”他抽完这根烟,问我:“能住么?”我点点头,说他可以睡我床上。 他满意地躺下了,然后,我走出了家门。 其实,家中还有一间房,是弟弟的房间……也可以睡客厅沙发。 但我还是走了,因为二老爷是个杂念。 我从风湿翻墙的部位翻进了玉涵寺。风湿把床让给了我,在寺院客房里过了一夜。早晨六点我醒来,到客房向他告辞。他不在,去大殿诵早课了。客房中有几盆花,其中一盆结了十多个小小的金橘。 我把它们一一掐下,放进衣兜,离开了玉涵寺。 回到家时,父亲没有起床,母亲和二老爷在吃早点。母亲问我:“昨晚到哪去了?”我:“到同学家睡了。”母亲向二老爷看了一眼,二老爷笑着点点头,说:“知道了。”母亲上班,我上学,二老爷跟我俩走出了家门。我和母亲都骑车,蹬车行远后,回头望去,见二老爷拄着拐杖缓慢行走,朝阳打在他干净的衬衫上,形成一大块红斑。 我和母亲在五分钟后岔路分开,我又蹬了三脚,便调转了车头。 二老爷见我回来,展开眉宇,迎着我快走几步。我下车,从衣兜里掏出金橘,盛到他手里,说:“好吃。”然后,我蹬车走了。没再回头,因为我不愿看到他手捧金橘站在路边的表情。 晚上回到家,在枕头旁边发现他遗落的烟盒,打开看,原来并不是烟盒,而是一个廉价的剃须刀盒子,昨晚看到的污垢是铁皮的锈斑。他把里面的塑料架子拆掉,充作了烟盒。 还剩下五根烟,我抽了一根,并没有像电影里那样,第一次抽烟会呛出眼泪。 我抽完这根烟,进入一种波澜不惊的状态,甚至当母亲跟我说“你昨晚做得很对”时,依旧死水一摊。 剩下的四根烟,我两天内全部抽完,从此养成吸烟的习惯。买不到他抽的烟,买了同是无过滤嘴的“春城”和“红梅”,这是我零花钱所能承受的烟类。 我四十岁以后,将一败涂地。 美院又开了周末班,我和Q继续参加。K不再出现,不知他和Q有了怎样的变故。我无心深想,此事亦为杂念。 美校在五月份考试,姥爷在二月份过七十六岁生日,我全家都去,二老爷也出现了。他的礼物还是个西瓜。他连喝了五杯白酒,众亲戚称赞他的海量,他说:“这就是活得起了。”他说他有喜事,有邻居把家中的保姆介绍给他次子。这个女人生有一男一女,和丈夫离异,男孩留给丈夫,她带着女孩来京打工。 次子家只有两间房,现有次子、二老爷、二老爷妻子三人居住,再加上她母女二人,就算结婚,也无法过夫妻生活。 如果次子和女人一间房,二老爷妻子和小女孩一间房,是最为合理的分配,二老爷成了多余的人。所以,前一段时间次子和二老爷矛盾重重。 我想,这应该就是那晚二老爷来我家的原因,他是被赶出来的? 二老爷接着说,次子管长子要了三千块钱,把两房之间的过道改建成一间房,父子间的矛盾就得到了缓解。现在母女二人已搬了进来,次子即将结婚。 众亲戚一片称赞。 聚会是在中午,饭后有的亲戚留下睡午觉,有的走了。二老爷属于走的,我的父母是睡午觉的。姥爷让我送二老爷去车站,路上我买了一盒红梅烟送给他,他说:“谢谢。”姥爷家到车站有四百米远,他三次跟我说:“你回去吧。”在下一个马路牙子时,我搀扶他的胳膊,他抬起肘部,躲过我手,说:“咱俩谁不知道谁呀,用不着这样。”他脸上依然有笑,目光飘在了远处。 离车站二十米时,他又说:“你回去吧。”我这次停住了脚步。他晃悠悠地前行,混在等车人群中。 我站在街头,风湿般地入定了。 考学前的一个月,王总从山东回来,表示要全力支持我。他在郊区有一个别墅,接我去那里专心画画。得知我有色彩肮脏的弱点,他开车等在美校门口,见有高年级学生出来,就请他们洗澡,得到了一个秘诀——用鸡蛋清调颜色,脏色也会鲜亮。 他让司机把八箱鸡蛋送到别墅。 别墅为二层,院中养了五条藏獒,舌头均为紫色,每条用两根铁链拴着,由一个五十岁阿姨看管。我问阿姨:“铁链管用么?”阿姨说:“它想让你拴着就能拴住,不想让你拴就拴不住。”阿姨还告诉我,藏獒的自我意识很强,觉得自己是家庭一员,和主人是平等关系。一般的狗和主人是主仆关系,所以家中来了人,主人跟狗说:“这是朋友。”狗就会认可,而藏獒顶多把这话当参考意见,它还要自己判断,如果它判断不是好人,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咬。 藏獒是高尚的动物,有着忠诚、勤劳、负责等优点,它判断人类,是按照自身的标准。 我:“啊,那岂不是很危险?” 阿姨:“是呀,自从别墅养了藏獒,王总就不来了。”王总送来鸡蛋后,我一日三餐中的鸡蛋就开始增多。我劝过阿姨:“那是我画画用的。”阿姨回答:“你不觉得糟蹋东西?”面对五只藏獒,我只觉得心中有愧,根本无法安心画画,终于跟王总打了电话,要求回城。王总派司机接我,有三张蛋青画还湿着,阿姨找出三个礼品盒,用铁丝把画固定在里面,就可以拎走了。 回城路上遇到堵车,司机便改了条道,改道二十分钟后,车窗外出现一条污水河,正是二老爷的所在。 我犹豫了几分钟,对司机说:“你把我放下吧,这里是我亲戚家,想看看他。”司机说王总今晚又要去山东,他要送机,不能等我。我表示我可以坐长途车回去。 下车时,他鼓励我好好考学,他很想有一个画家朋友。我感激地笑笑,拎着三个礼品盒走进二舅家,心里嘀咕:二老爷会对我十分冷淡。 二老爷住在过道改建的小屋中,屋中仅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炉子,他在炉子口支了一个铁丝圈,烤着三块白薯。 见我进门,他面露喜色,嘴里念叨着:“瞧瞧,瞧瞧。”当他接我手中的礼品盒时,我才意识到他以为我给他买了礼物。 我尴尬地说:“二老爷,这都是我画的画。”他一愣,没能听懂。 我把三个礼品盒放在地上,他拉我坐在床边,问我要不要吃白薯。我问:“二舅还和你分开吃饭?”他挠头笑了:“我是个闲人,不定什么时候就饿了,他定点上班下班,我们吃不到一块。”他边说边瞟地上的纸盒。 盒面上分别印刷着“月饼”、“蜂王浆”、“高丽参”的字样,他的目光集中在月饼盒上,啧啧说:“太破费了。是你妈花的钱,还是你姥爷?”我说不出话,他转头看向我,问:“是你?你哪来这么多钱,以后不许这样了。”我再也坐不住,从床上站起,把三个礼品盒打开,说:“这里面是画,还都湿着,怕蹭坏了,所以……”他的目光暗淡,低头看着白薯,半晌后忽然说:“咦,怎么有股鸡蛋味?”我把纸盒盖上,提在手里,说:“二老爷,我走了。”当我走到门边时,他叫住了我,说:“我把剑法教给你,这是我最后的东西了。”他说国术馆拳术有劈、崩、钻、炮、横五种打法,都是弧线,而上乘武功无迹可循,只是凌空一点。因为练拳养成了弧线习惯,这一点之功要通过练剑才能求出来,日后弃掉真剑,以拳作剑,便可天下称雄。 剑法简捷,他用一根筷子比划,很快教完。他看看窗外天色,说:“你二舅快下班了,也许你不想见他。”我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毛票,放在床上,有六七块钱。他嘀咕一句:“拿孩子的钱,我是活得够呛。”我出门时,他没有起身。 上了公共汽车,才想到没留下买票的钱,而三个礼盒令我十分显眼,没有蒙混的可能。索性听天由命,一路坐到了城里。 快下车时,我走到售票员的坐台前,想说出实话求得谅解。就要张口,看到售票夹子近在咫尺,忽然有了偷票的想法。 我、售票员、票夹,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两两距离均为三十厘米,在此境况中,我手做出的动作,如果形成线条,必被发觉。 只有用剑法的凌空一点。 售票员疑虑地看着我,我转了下眼睛,一张票已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十七】 五月份美校专业课考试,我在初试被刷了下来,Q进入了三试。 七月中旬,文化课考试,她也考得不错,自信超过了美校录取线。 母亲对我极度失望,转而要求自己,她征得领导同意,以单位、个人各出一半学费的方式,到医科大学攻读大专转本科。她住校而去,父亲再次卧床不起。 我找风湿散心,他好意地问:“要不要叫王总安排洗澡?”我拒绝了,跟风湿上了几次诵经的早课晚课,渐有出家的念想。 七月末,高中同学组织去樱桃沟郊游,以庆祝毕业。我班有四十多人,那天去了十六个人,可想有多少人考得不好。我美校失利后,报考了一所海洋大学,是热带鱼研究专业,如果考上就要去南方。 参加郊游,是想看Q最后一面。 Q穿着她的香港黑背心,脖颈如雪,面红如桃,她肯定会考上美校。 K报考的是北方的一所林业大学,白蚁防治专业。我和他的志愿都很古怪,因为我俩是低分学生,几个阿拉伯数字就将我俩从一个女人的生活里清除出去了。 进园后,同学们把各自带来的食物摊在一块塑料布上,在草地吃起了午餐。K仍坐在Q身边,两人距离有二十厘米。 他眯着眼睛,盘算着这二十厘米会在日后逐渐增长,再无缩短的可能。看着他,我有兔死狐悲之感。 饭后,去樱桃沟水源,每人都喝了泉水。K带了一个水壶,装满泉水。我知道他的心理,是想把这一天都装进去。 玩到黄昏,转到曹雪芹故居参观。这里两重庭院八九间房,门前有古柏,院后种荷花。我们围坐在古柏下,唱了会唱的所有流行歌曲。 快天黑时,一个同学含泪对K说:“你再给我们打一次八卦掌吧。”过年过节的班中聚会,压轴节目定是K的八卦掌表演,他健步如飞、闪展腾挪,令人情绪鼓舞。 K站到空场,撩了几掌,便垂下手臂,转向我。他:“实在没心练拳,你要想比武,可以跟你玩玩。”同学们登时静了,有女生嘀咕:“他也不会武,还不打坏了?”有人接话茬:“没考好,别拿同学撒气。”K转向说话的人,声音发虚地说:“你问问他,他会不会?” 我知道,他已在调整气息。 我:“我会。” 走到空场中,我的声音也变虚了,说:“非要在同学面前么?要不咱们换个宽敞的地方。”他眼睛眯成刀锋般的一线,说:“打你不用多大地方。”我俩的声音虚得几不可闻,有的同学以为我俩要以比武给大家留下精彩回忆,便叫起好来,随后响起一片掌声。 他一伸手,我立刻伸手。 我俩距离有五十厘米,各靠近了十厘米,就此一动不动。 同学们屏住呼吸,过了几分钟,终于有人不耐烦地说:“怎么回事,这算什么?”抱怨的声音多起来,我俩又各进了十厘米。 同学们静了一会,抱怨声再起,其中一声是Q的,她说:“真没劲。”我俩听到都身子轻晃,然后我俩缓慢靠近,终于碰到了一起。 但没有打,而是抱住了彼此。 抱住后,听见彼此都喘了口长气。 我俩分开,坐回人圈中。 有同学失望地叫一声:“完了?”我和K抱歉地笑笑,相互瞟一眼,目光都有惧意。 刚才我俩一亮架势,双双发现对方的程度超出了原有估计,稍有不慎,必是重伤后果。抱在一起时,均有庆幸之感。 同学们很扫兴,又唱了几首歌,等天色黑下,就回去了。从樱桃沟至城区,大家还要同路。各找了能说话的同学,三两人一排,分出了前后,浩浩荡荡地骑着。 我一人一排。三十分钟后,Q骑到了我身旁,说:“回城就这一条路么?想不想试试别的?”我急忙向身前身后望去,不见K的踪影。 她:“你找什么?” 我:“……好吧。” 我俩拐上另一条路,远远听到有同学议论:“他俩怎么那么走?”这条道的路灯间距很大,人如在海涛中浮沉一般,忽然就陷入黑暗,很久才能露出头。路上有载重卡车频繁驶过,十分凶险。 我俩根本顾不上说话,直骑到她家的楼区,仍惊魂未定。她停车,单腿支地,说:“说会儿话吧。”我:“好。”她:“我先说,你准备一辈子研究热带鱼啦?”说完,唇红齿白地冲我一笑。 这种色彩搭配震人心魄,我顿时思维混乱。她又笑了一下:“其实,你可以明年再考一次美校,考上了,咱俩又是同学。”说完,她仰头看路灯,叫道:“哎呀,这里蚊子这么多,散了散了。”她胡乱冲我摆摆手,径直骑入了楼区。 我曾多次在她窗下徘徊。二十分钟后,我推车又一次到她窗下。 她家居二楼,厨房与厕所的光为黄色,她房间的光为白色,照得浅蓝色窗帘十分明澈。 我拾起块小石子,投在她窗户上,发出轻微一响。 她打开了窗户,声调轻缓,音质纯净:“你怎么了?”我凝望着她,只觉得口鼻里的空气不再流通,震动不了声带,说不出话来。 她在窗口,两手托腮,问:“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我长吸一口气,刚要说话,一楼的窗户里出现一个老头,他隔着窗户嚷嚷:“你什么人!在这干吗?”Q迅速缩回窗内,关上灯。 我眼前一黑,蹬车逃走。老头仍叫:“等等,别走!”我心中骂了句:“恶缘。”十数年前,有过全民皆兵的时代,遗留下一代警惕的老头老太。 我无力更改历史,只好调整自己。十分钟后我骑车到了一片草地,草地尽头是道砖墙,墙后是Q的楼。 墙高三米,坐在草地中央望去,她的窗户从墙头升起。 她的灯又亮了,窗帘上有她浅浅的身影。 第二天早晨六点四十分,草地的喷头开始喷水,我湿了半个身子才跑出草地,回头见天青草绿,水线玲珑。 回到家,我摆出菠萝、鸭梨,大笔挥洒。生活无比美好,明年,我会是Q的低班同学。 八月份,美校的二十天暑期班开班,我报名参加。我突飞猛进,不依靠蛋青,也能调出明亮色彩。一日课间休息,我在走廊抽烟,见到Q和一个中年妇女走上楼梯,应该是她的母亲。两人拎着纸袋,见到我后,表情极其不自然。 听脚步,她俩上到了四楼。我想很快要发榜了,她俩可能是去送礼。四楼住的是气体大脑的青年教师。 又一个课间,我在校园里碰见了Q,她穿一件傣族筒裙,头上戴着银饰。她说她的成绩排名靠前,应该会录取,她父母认为如有老师照应,会更有保障。她觉得能和气体大脑说上话,她父母就托了他。 气体大脑满口答应,并说他现在搞油画创作,想让Q做模特。Q父母都觉得是好事,整日出现在他眼前,Q录取的事会万无一失。 她穿成这样,是给他画的。 一般模特坐四十分钟,就腰酸背痛停下休息,而她一个半小时还能坚持,得到气体大脑的高度赞扬。 暑期班到点下班,她做模特则没有钟点,有时气体大脑情绪不佳,画两笔就结束了,有时要直画到夜里九点。 我问:“白天的日光和晚上的灯光是不一样的,能连着画么?”她:“人家是老师的水平,主要是看我的形体和神态,光线、色彩这类低层次的东西,根本不是障碍。”我半懂不懂,茫然若失,知道和她每日结伴放学的打算泡了汤。 我俩同在一处,却时间岔开,后来我再没碰见她。 暑期班结束时,听到气体大脑出事的消息。 他找一个女考生做模特,画到第五天时,他觉得女考生的姿势生硬,调整多次,仍不理想。他走上前,把女考生的裙子掀开,赞道:“对啦。”女考生傻了,让他又画了几分钟,猛地跑出门去。她跑到美校门口的街心公园,越想越气,没有回家和父母商量,擅作主张,跑到校长室,告发了气体大脑。 虽然教师群体觉得学校设有裸体课程,气体大脑的举动只是出于习惯,并没有恶劣性质,但此事在考生中反响剧烈,为平息不良言论,校方对气体大脑进行惩罚,停了他新学期的课,派他去校办颜料工厂中做外联组长。 我急忙赶去Q家,无人。 在楼梯中等了两个小时,我不断透过楼梯窗口向下望,窗外的电线杆子上刷了防御火灾的标语,窗台上有一个灭火器。 我研究灭火器来打发时间,猛然眼前一股白烟,我偏头闪过,整层楼道迅速笼罩在高密度的白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摸爬出楼门,我满头白色,骑车而逃,一路引人侧目。回到家洗澡,那些白色颗粒黏着发根,把它们洗下后,掉了许多头发。 第二天,我理了短发,再去Q家。 楼道已被打扫,只在墙和台阶的边缝中还有白色残迹。敲门,开门,她穿着墨绿色裤衩、粉色背心,手中拿着一个冰激凌。 她用小勺挖了一口,含在嘴里,说:“进来吧。在上面跺跺土。”门口立有一个拖布,我在上面蹭了鞋底,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规矩。她家地面涂成棕红色,干净得泛着亮光。客厅中一套黑漆家具,摆有一个陶瓷瓶和一个展翅造型的铁质老鹰,均体积庞大。 她单膝跪坐在沙发上,口中的勺柄翘向我。她:“找我什么事?”我:“没事。”她:“算了,还是我说吧。”她告发老师的举动,引起她父母的极度恐慌,觉得就算她榜上有名,校方也不会录取。不料昨天收到录取通知书。一家人去莫斯科餐厅吃西餐庆祝,她父亲分析说:“你现在是考生家长们关注的人,校方只有录取你,才能显出公正。”她母亲说:“幸好闹了这事,否则我还担心你被走后门的人挤掉呢。”她父亲说:“唉,把校方搞得狼狈,总是不好。等上了学,要事事小心,说不定校方会找个理由把你开除。你得挺过头两年,才能算是真上了学。”她父母忧心忡忡地吃完这顿饭,再也没高兴起来。 她则对未来充满自信,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我讲我昨天碰开了灭火器,她大叫一声:“是你呀!”她说是她清扫的楼道,埋怨道:“都是你做的好事。”皱着鼻子笑了起来。 心中一片甜蜜——灭火器事件由我开始由她结束,这是我俩日后夫唱妇随的明确预兆。 她缩在沙发里,说:“你过来,我喂你一勺冰激凌吧?”我庄重地移到她跟前,张开了嘴,正要享受冰凉,却听到门锁响动,Q的父亲走了进来。 他长有一双老鹰的眼睛,威风凛凛地站立。 Q:“你怎么回来了?” 他:“嗯,取一份材料。马上回单位。” 但他没有找材料,而是给我倒杯茶,就此坐了下来,三句两句套出我的家庭状况。他皱着眉,严厉地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我说出父亲的名字。 他脸色瞬间灰暗。我知道,他必是当年那帮小伙子中的一员。 这帮人生死与共,同时也相互诋毁。 Q一脸喜色,我则担心他和我父亲的关系。他说:“你父亲,比我有主意。”这话没有任何语气,字字发音平扁。 他的目光在室内游走一圈,吸吸鼻子,说:“咦,你身上怎么有烟味?你抽烟呀。等等,我给你买烟去。”他起身快步出门,二十分钟后,拿了一盒红塔山回来,笨拙地拆开,递一根给我。我抽一口,他展现笑容,拍拍茶几,说:“很好。老歪的儿子。”才知道父亲年轻时叫作“老歪”,他监督印刷一份宣传材料时,因为时局变动,这份六百多字的稿子修改了十一次,他三晚未睡,实在顶不住了,倒在印刷厂走廊的长条椅上睡了过去。 走廊中的穿堂风将他吹得面部痉挛,嘴角歪了两个月,从此被唤作“老歪”。自从他得了这个绰号,就爱给人出歪主意,常让他人惊恐万分。 Q父亲说:“我们这些人是一堆烂名,你父亲和一个叫疤愣的人最好,他俩还定了娃娃亲,说疤愣的女儿嫁你。”我对此早有耳闻,忙转移话题,凑趣地问:“叔叔,你的外号是什么?”他回答:“死不瞑目——因为我睡觉时睁着眼睛。”Q哈哈大笑,向我眨下眼,那是让我快走的暗示,我连忙告辞。 Q父亲一直送我到楼区院门,临别时说:“我当年抡大棒子,是你父亲出的歪主意。他动脑筋时,有个习惯动作。”说完,单手比划了一下。 【十八】 我观察到父亲在床上的大部分时间其实并没有睡觉,而是用拇指指甲弹食指指甲玩——正是Q父亲做的动作。 我说见到了死不瞑目,父亲没有特别反应,好像不记得此人。提到死不瞑目抡大棒子,他的拇指在食指上停顿,哼了声:“笨蛋。”他们的青年时代,男女间有着严密设防,恋爱要向上级申请。而十三个小伙子誓死效忠一个姑娘,为世所不容。姑娘被蒙上双眼,推上一辆吉普车,送到某山区工厂做了钳工。小伙子团体分崩离析,有的作出深刻反省,有的执迷不悟,他们的命运就此差异。 父亲申请和当刻字工的母亲恋爱,是在惩处令到来之前,使得他不在打击范围内。见到父亲幸免,死不瞑目立刻申请和一个医院护士恋爱,但适得其反,被认为耍手段掩饰,成为重点打击对象。 他被开除,勒令一星期内搬出单位住房,即将流落街头。父亲给他出了三个主意:上策自杀,中策回家务农,下策是抡大棒子拼了。 他选择下策,偷了锅炉房的铁锨,卸掉铲头,得到了一根大棒子。 他拿着这根大棒子,在住房门口站了一天,见人过来,就吼一声:“狗急了还跳墙呢!”他的过激举动并没有惹火上级,上级反而觉得他天性质朴,思考原来对他的判断是否有误,进而调查了那个护士。护士咬定看上了他,上级觉得错了,但惩处公告已经发出,不便更改。 上级对他有歉意,不再计较他搬走的期限。他上次弄巧成拙,这次弄拙成巧。他问父亲:“你早料到是这个结局?”父亲回答:“世事不可预料。”他多住了半年,在一家粮食加工厂找到切面条的工作后,才搬出单位。护士是帮他的好心人,两人没有发展感情。他在新单位,毫无工作热情,站在切面条的铡刀前,时常走神。 他又碰到了好心人,一个炸麻花的女工劝他:“以前出过切面条切下手指的事故。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将来肯定是要离开这里的。所以,你首先要保住你的手。” 女工告诉他秘诀:每切一刀面条,就用左手握住右手,十指交叉,默念一句:“都在。”女工给他示范,双手在胸前团聚,圣洁美丽。 但他没有和女工发展感情,三年后他找到在某机关当秘书的工作。离开工厂时,女工已经生了四个孩子,是一个烤烧饼男工的。 他成为秘书后,四处托人介绍对象,见了三十多个后,有人劝他:“你当年是在恋爱问题上出的事,难道还想再重复一次?”他吓出一身冷汗,和最近见面的女人迅速结婚了。 他觉得父亲在危难时给他出主意,是可亲近的人,结婚前找父亲长谈。父亲那时正官运亨通,处在智力高涨的特殊阶段,对他的经历,只觉得事事愚蠢,听得很不耐烦。 做官的要诀是不露声色,父亲没有表现出来,他则觉得找到知己,从早晨十点一直说到晚上五点,临走时,激动地说:“我这是找对了人。”父亲未能坚持住,顺口说了句:“我这是舍命陪君子。”他立刻变了脸,从此再不找父亲。父亲常对此事懊悔,不是觉得对不起他,而是觉得自己未能善始善终,做官的火候还有所欠缺。 现今的父亲已倒霉到底,但仍觉得他不如自己,说:“这人脑子不行,没有交往的必要。”平时惶恐怯懦的脸,竟有了一丝骄傲。 每个人都会在身边的同龄人中认定一个一辈子不如自己的人,青春期的自信就是这样建立的——没想到,我父亲和Q父亲是这种关系,我与Q恋爱,必得不到支持。 我试探地问:“你一定觉得他女儿肯定也是傻的?”父亲弹了弹指甲,说:“不。”父亲解释,儿女总是和父母相反,死不瞑目是傻的,她女儿就会是聪明的。父亲声音低沉,说:“我前半生好,后半生不好。你就会是——前半生不好,后半生很好。”他侧过身子,半张脸陷在枕头里,说:“今天,海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他从枕头下掏出个信封,我抽出信时,响起了他的鼾声。 我想过完这个暑期再告诉他重考一年美校的决定,而他为我去海洋大学作了准备。 现在家中吃饭,又是我拿父亲工资到他的单位食堂打饭。他自己打饭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厌恶见到当年的同事。他整日卧床,消耗很低,以往我不在家时,他一两顿不吃,并没有关系。但我到外地上学,半年回来一次,他便有饿死的可能。 为排除我的后顾之忧,他试着下床出屋,在附近找到一家煎饼摊,那里的顾客为低工资人群。他成功地买了两次,没有丢钱迷路,判断自己如果每日一个煎饼,应该可以存活半年。 这一切,他是背着我做的。 翻脸无情的原棚户居民,总有一群在楼下打牌。父亲出门,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父亲身不装钱已有多年,他做官时,每个年底会得到两套合订本的杂志,一为《大众电影》,一为《世界博览》,当听到楼下有收废品的叫嚷,他就捆了一摞卖了,得了五块多,有了买煎饼的钱。 《大众电影》与《世界博览》多以漂亮女人做封面,他拿下楼去,就有打牌人叫嚷:“瞧瞧,领导卖什么啦!”我放学归来时,他们冲我一片哄声:“你爸卖大姑娘了。”我没搭理他们。楼门口蹲着一个满口烟斑的老头,见我走来,站起身说:“领导出门,可不常见。我跟着看,见你爸卖了杂志买煎饼,家里出什么事了?有困难,言语一声啊。”老头语调诚恳,一脸的幸灾乐祸。 我冲老头一乐,说:“帮忙?轮不到你。” 父亲平躺在床,肚子凸出,如海面上的鲸鱼脊背。他过去的精明和现在的颓废都令我反感,但血缘是一股电波,信号强大。 他做出的每一个行为,好像都同步贮存进我的大脑,我天生知道他所有事的答案。看到他,我便明白了买煎饼的原委。 当我说出再考一年美校的计划,他就用拇指弹起了食指。他一夜未停,指甲所能发出的声音很小,但通过血缘的渠道,传导到我耳中无限放大。凌晨三点,我再无法忍受,起床叫他停手,但他昏沉地睡着,两手在身体两边。 【十九】 经过两星期军训,九月十七号,Q在美校正式上学。我报了新学期的周末考前班,她周一至周六在校,我周日到校,我俩又一次同地不同时。 她送给我一张明信片,印有舢板冲浪的照片,注一行小字:“挑战风浪”。我知道,她指的是明年的考试。我不再见她,水库蓄水般期待着一年之后的激情。心愿和心理是不同事物,心愿依旧美好时,心理已经失控。 我变得不敢见她,她成了不祥之物,只要看一眼,就招来考学落榜的恶果。 美校的高班学生会到考前班做头像模特,一小时六元钱。一日,我走进教室,发现做模特的是Q。她穿红色背心,外套一条肥大的兜胸劳动裤,梳着两条辫子,已有了美校学生的艺术气质。 课间休息时,她走到我的画板前说:“你把人画得太肉了,要找点石膏的硬度感和三角、方块的概括性。”她考入美校后,水平迅速提高,她想用自己提高的水平帮帮我……而我瞪了她一眼,自己都感到目光凶恶。 她走开,推门出去。 她做模特的下午,共有三次课间,我没出过一次门,始终待在人满为患的教室。放学后,我最后一个离开,走廊中没有她的身影。 下楼梯时,一个铅笔头打在我脖子上。她站在我身后,面无表情。我:“有什么事么?”她嘴里呲了一声,迅猛地反身,顺着楼梯向上跑去。 听着头顶打鼓般的脚步声,我没有追上去,而是向下走。出了校门,骑到街上,骂了声自己:“你要干什么?”假设我所做的都是对的吧!我从小目睹了父亲的厄运,对兴亡成败尤为敏感。老天吝啬,众生福薄,和Q现在恋爱,将耗掉我仅有的福气。明年大考结束后,我会给予她一切补偿。 我兢兢业业地维护着自己的幸运,和她日渐生疏,度过了秋季冬季。二月份,美校学生放寒假,开设了连续二十天的考前班,我继续参加,作最后冲刺。 寒假班结束时,校方为鼓励考生的考学热情,与去年一样,发了六个黑皮速写本,奖励优秀生。天道酬勤,我这回赢得了。 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我必将考上。拿到速写本的当夜,我骑车到Q的窗下,想看看她淡蓝色的窗帘,看一眼便走。 但她房间黑着灯,我有不好的预感,在草地上坐到天亮。 她窗帘在晨光中显得很脏,不单是土尘,还有大大小小的污垢,像是连汤带饭地撒在了上面。 她家无人,一个买早点回来的老太太告诉我,这家女孩精神上出了毛病,连续几日又叫又闹,为避免扰民,她父母陪她住到了乡下。 我立刻上楼,敲她家邻居的门。我连问几家,都不知养病的具体地点,有一家人说:“她父亲是个组织观念非常强的人,请假时,一定给领导留下了联系方法,你要不跟我一块上班,到单位问问?”我跟着去了,那是一个三联体的大楼,中央楼体平对正南,楼门高阔,白天也亮着两盏门灯,左右楼体分别斜指东南、西南。大楼整体,像一只血盆大口、两翼张开的蝙蝠。 Q父亲的领导,比Q父亲年轻四五岁,左眼皮有颗黑痣,也许是这一点重量,令他无法正眼看人。他低着头,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小声嘀咕:“我是很开明的,尊重个人生活,多次向他表示,你的家事我不听,但他还是事事汇报,搞得我很烦。但这次,他是因为女儿请的假,可他女儿出了什么事?我怎么问他,他也不说——太不正常了。”他偷偷瞟了我一眼,一下愣住,整张脸抬起,对我是高中生感到很吃惊。他问:“门卫通知我,说是美校来人询问,你不是学校老师吧?”我说我是他女儿的同班同学,他一脸不高兴:“你在美校开了介绍信再来吧,我们这是单位对单位,不招待个人。”我出了领导办公室,正碰上Q家邻居拿着一份报表迎面走来。 他问明我情况,说:“她父亲事事依靠组织,去乡下坐的肯定是单位的车。我帮你到车队问问。”我在楼外等了他半小时,他递出个纸条给我。我说:“您真是个好人。”他笑着摆摆手,走回楼门。 倒了两次公共汽车,搭乘一段运菜的手扶拖拉机,我找到了Q一家。他们向当地农民租了一户小院,Q母亲和Q眉眼很像,但牙很大,撑得满口,只此一点,她就和女儿有了天壤之别。她没事人似的烧水做饭,时常咧嘴笑笑。 Q父亲则明显憔悴,握着农民留在院中的一个铁锹发呆,铁锹杆是根粗硬的大棒子。他问我如何找来,我说多亏一个好心人。他问了那人相貌,说:“小人。”他告诉我,机关与工厂不同,工人直接骂骂咧咧,一旦翻脸便是一辈子横眉冷对,而机关杀机暗藏,在大事上害你的同时,会在一系列小事上帮你。Q犯病时的哭闹声并没有大到扰民的程度,但这位邻居带头抗议,以致全单位都知道他女儿疯了。他成了机关中的谈资话柄,狼狈不堪。 我问为什么不送Q去医院,他说他媳妇就是护士,知道精神病院有病人挨打的先例,虽然是个别现象,但还是不舍得Q去。因Q是抑郁,不是精神分裂,只要换个环境静养,按时吃药,两三个月就会好起来。 至于Q的犯病,Q父亲说:“永远不要以个人对抗团体,这是个教训。”Q与撩她裙子的青年教师之间的斗争,以Q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但个人的胜利在一时,团体的胜利在永世。青年教师属于美校团体,校方处罚他,伤了校方的体面。 按照校方规定,新生入学的第一年为试读期,只要有一门成绩不合格,就会被开除。为使校方找不到开除她的理由,Q异常勤奋地学习,专业课和文化课始终在前几名,但她的体育课出了差错,短跑不及格。 她在期末有一次补考机会,她回到高中,求高中体育老师训练她短跑。训练了两个星期,远超过及格标准,高中体育老师说:“你很有运动天赋,应该上体校。”但她在美校的操场,却怎么也跑不出她在高中操场上的成绩,还是不及格。 考试和补考都是一个人单跑,Q找了一个及格的学生,要求两个人一块跑,由于全班男生起哄,美校体育老师勉强答应,结果她及格了。 Q又一次胜利,得意地把事情对父母讲了,情绪高昂,可第二天不敢出家门了,躲在衣柜里,五天后开始又哭又叫。 她的病情现在得到控制,由于药物作用,一天睡觉十八个小时。 我和她父亲在院中聊到黄昏,她母亲说:“她要醒,怎么也得晚上八九点了。”Q父亲对我说:“要不你回去吧,否则没车了。”我很想看她一眼,但看女孩睡觉,我说不出口。 此村村长的媳妇进城住院时,由Q母亲护理,两人姐妹相称。Q父亲又利用关系,把一辆部队淘汰的吉普车卖给了村公社,价格便宜,所以一家人能避在这里。 我走时,由那辆吉普车送我去车站。吉普车在村里开上十几米,就有农民要求搭车,最后车里坐了八个人,还有两人站在门外的脚蹬上,抓着反光镜的铁杆。 吉普车开得飞快,我很怕门外的俩人被甩下去,但他俩满脸笑容,好像风把他俩刮得十分舒服。车内之所以能坐八个人,是因为四个人坐在另四个人腿上,司机怀里也坐了一个小孩。 一个瘦小的老大爷坐在我的膝盖上,他身上有着汗味、烟味以及泥土的芳香。他很爱跟我说话,问:“你是城里的?”我:“嗯。”他:“到二十了么?”我:“快了。”他:“嗯,快了。”发出咯咯的笑声。 他隔两三分钟,就把上述问题又问一遍,然后又笑一遍。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啦,主动跟他搭话:“老乡,日子怎么样?还好么?”不料他懵了,再也不说话了。 隔了一个星期,我又去见Q。她较为平静,只是不出屋。Q父亲在院中跟我说:“你们一高中同学也来看她了。”我进门,见是K。 他丧失了刀锋般的眼神,两眼怔怔地睁着,似乎很难再眯上。Q整个人像生出层锈,遮盖了原有的鲜亮,我一进门还以为是她母亲坐在那里。他俩并排坐在炕边,正在嗑瓜子。 我问:“听说你考上林业大学了?”K摇摇头,不愿提此事的样子。 他向我一伸手,我也一伸手,俩人凝固不动。 自从樱桃沟比武后,我俩对彼此都万分敏感。 他的手指张开成掌,我立刻出拳。 响起瓜子撒在地上的声音。 我的拳头停在他胸口,慢慢缩回时,发觉他的掌也从我的肋下移开。 我退后两步,他蹲下,拾地上的瓜子。 他刚才伸手是要递给我瓜子,张指成掌是让我看他掌心的瓜子,表明误会了。他拾起瓜子,递给Q,说了句:“走了。”擦我而过,出了屋门。他在院中和Q父亲寒暄几句,然后就没声音了。 对他的走,Q没有反应,仍低头嗑瓜子。我蹲下身,仰视她的脸,她的左右脸蛋上各生出一道凹纹,整张脸像被人折纸般折了一下。 她的裤子上沾着几片瓜子皮,我想帮她弹掉,但我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向Q父亲告辞,他说:“要知道你俩前后脚走,我就叫吉普车一趟送你俩了。”我:“总能搭上拖拉机的。”路上无车,我走了十分钟,见到前方走着的K。K也发觉了我,我俩一前一后地走着,到车站等车时也没有搭话。半小时过去,公共汽车来了。 车里坐着五六个带锯子斧头的木匠,刚喝完酒的样子,在兴奋地聊着,其中有个女人,定是某木匠的老婆。她抱着小孩,坐在K的后座,和K共一个车窗。 K也许觉得烦闷,开窗透气,不料窗玻璃向后滑去,正夹住小孩的手。小孩大哭,木匠们就急了,叫司机停车,把K揪到车下。 小孩的手指流着血,K慌了神,没有反抗,被几个木匠按到地上。 小孩的父亲情绪激动,从木匠袋里抽出斧头,非要剁了K的手。 我在车上冷汗淋漓,虽然我与人动过手,但都是一对一,未遇过群殴乱打,确实紧张。更糟糕的是,我似乎挺想让斧子劈下去——这个邪恶的想法令我羞愧,但无论如何也没法从椅子上站起。 幸好小孩父亲被他一伙人拦住,这伙人嚷嚷道:“打他一顿算了。”接着,我看到K抱头缩在地上,这伙人围着踢他。 打了十几分钟,司机喊道:“你们还走不走?”木匠们就上车了,K趴在地上没动。司机又喊:“把人家扔这,不是个事,你们抬他上来吧。”下去两人,把K抬了上来。 K浑身是泥,司机不让他坐座位。K坐在地上,鼻血滴了一串,司机叫道:“我的车还要呢!”K就把腿盘到身前,让鼻血滴在裤子上。 一个木匠看不过去,说:“兄弟,你没打过架吧?这样不行,你得把头扬起来。”这个木匠向有烟的木匠要了两根过滤嘴香烟,把烟屁掰下,拆出里面的海绵卷,递给K,说:“塞鼻孔里,能止血。”K照着做了,问:“小孩的手没断吧?止血了么?”小孩父亲说:“你别考虑这么多了,打你的时候,就给涂上‘立得粉’啦。我们做木匠活的,容易弄破手脚,随身都带着药。你要不也来点?”K摆手摇头,坚决不要,后来木匠们还是给他涂了点。立得粉是农民自制药,炮制好后要在土里埋一个月。一个木匠说:“得了土气,止血化淤更加灵验。人跟瓜果蔬菜一样,最早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是人便有三分土性。考你个问题:如果在村头喝水,误吞了水蛭的幼籽,在肚子里作起怪来,你说该怎么办?”K窘住了,众木匠大笑,最后小孩父亲说:“用羊的热血二升,和着猪油喝下去,就排出来了。”K:“原来这样,长见识。”小孩父亲:“我再问你,羊血腥,猪油腻,连喝两升,一般人哪受得了,怎么办?”K答不上来,小孩父亲兴奋地说:“其实有个不花钱的法子:用田里的泥对上水,喝个一升也就排出来了!”一路上,他们跟K讲了许多乡间生活的秘诀,我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K只是敷衍地“嗯”两声。 进城后,木匠们下车,拥成一团向前走,K跳下车追进他们中间。 只见这团人,如花苞绽放,除了抱小孩的女人,全都倒在了地上。 K回身看了我一眼,走上了人行横道。 他的眼睛眯上了。 我看得清楚,他在每个木匠膝盖踢了一脚,力度很轻。木匠们马上就站了起来,但看着他过马路,没敢追。有人委屈地说:“聊了一路,还以为成了朋友。” 【二十】 Q的病没有在三个月内好起来,办理了退学手续。我在五月份考美校,上午考色彩静物,下午考人物头像。静物是五个核桃、一个玉米、一个马灯,我超水平发挥,尤其玉米粒画得质感十足,堪称得意,考试结束后,竟舍不得离开考场。 中午,大部分考生都无心吃饭,坐在美校的操场晒太阳。我坐在跳远的沙坑前,想到即便我考上美校,美校也没有Q了,不由得悲从中来。 我跑出校门,见街边有座报亭,挂着花花绿绿的一片杂志,就去看了。其中《环球银幕》以法国影星阿兰德龙做封面,他面部精巧,神情冷峻,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下午的人像模特是个美校高班学生,他眉高唇薄,与阿兰德龙有三分相像。我把他画得和阿兰德龙越来越像,监考老师在我画板前停留了很久。 我在当晚离开北京,十一个小时后到达西部某城,困倦异常,就在火车站内的旅馆租了个床位睡下。 旅馆原本是火车站中弃用的一个候车大厅,用塑料板隔成了一个个房间,由于厅高八米,所以隔间都没有屋顶。此处是专为乘客设置,按小时收费,到服务员柜台登记火车票时间,服务员会提前叫床。 每房睡四人,由于服务员叫其他人登车,我睡一会醒一会,更加困倦。原本打算睡两个小时,但我一睡就睡了五天。 我中间起床三次去补钱,每次均想:“再过两个小时,就走。”但我每次均过高地估计了自己。这个极不适合睡觉的地方,是我在俗世中的最后一场觉,因为起床后,我会搭乘去五台山的汽车,从此做一个和尚。 出家的决定,没有告诉风湿。听王总说过,周寸衣的拳术传自五台山西台空幻寺,当时就对五台山有了好感。又从书上看到,五台山海拔高,夏天亦凉爽,有“清凉山”的雅号,便选定这里出家,不再有它想。 我拿了父亲一个月的工资,趁父亲睡觉时把工资卡塞进他枕头下。他一年前有过买煎饼的经历,应该可以活下去吧?如果这个本领衰退了,那么五天,也就饿死了吧? 第五天,我当父亲已死,再无牵挂。 起床,到柜台结账,可能钟点床还没有连睡五天的客人,服务员们都好奇地看着我,其中有一个姑娘还较为漂亮。我说:“能单独跟你说两句么?”她从柜台出来,回头看看其他服务员。其他服务员显得兴奋,可能以为她遇到了求爱者。我说:“你以后生的孩子,如果是男的,把这个留给他;如果是女的,烧了。”我取出一把打结草绳,递给她。 她连说不要,我执著地塞进她手里,她吓得跑回柜台里。众服务员发出一片笑声,旧石器时代的武功秘诀便这样送了出去。 女人的嘲笑令我羞愧难当,见几步远有一个门洞,就跑了进去。 身后服务员隐约喊了声:“那里不能去!”我想:我要出家,走的本是常人不走的道路。 门洞中放着些暖壶和床垫,向前再拐,墙壁上有了白瓷贴片,并有一排木板门隔间,我心中嘀咕:难道是儿童钟点房? 正思考时,水声响起,一个隔间中站起位青年妇女,她低头整理着什么,猛然看到我,登时呆了。面面相觑,我方明白进了女厕所。 我:“男厕所在哪?” 她:“……出门左拐。” 我快步前行,她惨叫一声。 出门见人流拥挤,原来厕所正门开在火车进站的过道中。厕所门口坐着一个收钱的老太太,她正飞快地织着毛衣,见我出门,她的手停了。等我走出几步远,她一下站起,喊道:“你怎么进来的!”我应了声:“后门。”移步闪身,隐入人群。 走在熙攘大街,忽然对尘世有了依依惜别之情。睡过了最后一场觉,还想吃最后一顿。火车站是仿苏联式的建筑,高大富丽,车站周围则是大片中国瓦房,低矮破败。这些瓦房被开辟成饭馆,供等车人消费,也是当地流氓的聚集地。 我走入一家客人少的饭馆,点了鱼香肉丝、熘肝尖和水煮肉片,堪称丰盛。我搭配着两个馒头,将它们尽数吃完。出了饭馆,肚胀难受。 街边有个头扎手巾、静坐寒风中的摆摊者,我走近一看,摆的是十几把刀子,刀型宽厚,血槽深刻,不像是厨房用品。我问:“这是干什么的?”他:“我不说是杀人的,只说是杀猪的。”我花三块钱买了一把,揣在怀里,十分欢喜。过了一会,又觉得不妥,自问:“你是对物质产生了贪念,还是对人产生了杀心?”见一家饭馆前堆着垃圾,便把刀子扔到那。 又走一会,看到一家录像厅,门口一人拿喇叭喊道:“刀刀见血,拳拳到肉,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问明是香港武打片,循环放映,化三块钱可以永远看下去,并且是宽大的沙发座,许多等火车的人嫌旅馆贵,都在这过夜。我想:既然已经最后吃了,最后睡了,索性再最后看一场电影。 较为血腥,还有三五个裸体镜头,我告诫自己:“恶缘。”但我待了下去。录像厅卖饼干和矿泉水,还有羊肉串和啤酒,我存活了两天。 两天后,我对那三五个镜头看得生厌,觉得野蛮丑恶,女人是没有进化好的生物。 走出录像厅,感到看破了女色,去除了修行路上最大障碍,身心一阵清爽。当我对自己即将开始的修行满怀信心时,一个皮裤女人拦住了我。 她一脸疙瘩,骨瘦如柴,说:“小兄弟,想玩玩么?”我心想:凭你的姿色,想动摇要成为一代高僧的人,未免太自不量力了吧? 我没搭理她,冷笑一声,继续前行。她追着解释:“我说的不是我,我手下的姑娘个顶个的漂亮,来自世界各地,异国情调任你挑选,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我:“你们这小地方,还能有异国情调?别蒙事了。”她见我搭话,表情登时轻松,说:“真的!可惜现在临近春节,纯种外国人都回家探亲去了,不过还有中俄混血儿、中法混血儿、中德混血儿,因为是百分之五十的外国人,所以我们也就打对折,五块钱!就算从学两句外语的角度考虑,花这点钱也值了。”我:“照你这么说,纯种外国人才十块钱!我怎么能相信你?”她:“小兄弟,你想哪去了,外国人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就陪你说说话。”我想:既然如此便宜,聊两句就走,算是最后接触一次女人。 跟她进了一家小院,院中七八间房,我想里面顶多是个大炕,进门后见内有电视机、茶几、长沙发,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 一个长发女人走进来,扑哧一声坐在我身边,皮裤女人说了句:“你们聊。”就闪出了门。我仔细端详长发女人,见她黑瞳平脸,就问:“你是混血么?” 她:“是呀!只不过我母亲是中国人,她的遗传因子覆盖力比较强,把我父亲的遗传都给掩盖了。”我:“你父亲是哪国人?”她:“法国人。”我:“好,那你给我唱首法国歌吧。”她:“十分抱歉,我从小跟着母亲过,就没见过我父亲。”我:“全清楚了,你母亲肯定是跟哪个中国坏蛋生的你,就别赖在法国人头上了。”她笑了起来,说:“好多人都这么说,可能你们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我还是认为我是中法混血儿。”我:“你这不是指鹿为马么?”她:“什么马?”我:“指鹿为马。”她:“你学问真大,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能认识你这种有文化的人,我决定喝一杯。”她跑了出去,过一会进来,一手拿着杯葡萄酒,一手端着个果盘。 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一口把杯中酒喝完,说:“我给你唱一首陕北民歌吧。”她唱完,我赞道:“真地道。”她:“碰上了识货的了,我决定喝一杯。”她出去,端杯酒回来,一口喝完,说:“我决定再喝一杯。”跑出去又拿了一杯进来,羞涩地坐在我身边,说:“你是不是嫌我喝得太多了?没办法,我也控制不住,可能我爸是个法国酒鬼。”我掏出五块钱,在桌上一拍,说:“结账。我不待了。”她一口把酒喝完,说:“这就走呀?不过结账的人不是我,你等着。”她出门后,进来一个和我同龄的青年。他不看我,蹲在茶几前,拿出个夹子,写写算算了半天,抬起头来说:“两千八百块。”我:“不会吧,你们说的,聊天就五块钱。”他:“聊天是五块,但你知道她喝一杯酒多少钱么?一杯七百,三杯就是两千一,再加上这个果盘——七百。”果盘中切了几片西瓜和橘子,估计成本两三块钱。我:“她喝酒没跟我说价钱,这个果盘不是我买的,是她拿进来的。不能算在我头上吧?”他:“是么?她怎么能这样,外国人太没谱了。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我找我们经理去。”他起身出门,很快带了一个中年人回来。 经理戴副过时的黑边眼镜,梳着呆板分头,一副老实面孔。他蹲在茶几前,也写写算算了半天,说:“喝什么酒,她没跟你说,但她喝酒你并没有反对。果盘不是你点的,但你也吃了。你说让我怎么帮你?我上边还有老板,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丢了这份工作。”说完他摘下眼镜,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可我没那么多钱。”他戴上眼镜,说:“这样吧,我帮你,你也帮我,我给你打个对折,你就痛快地把钱付了。一千四。”我:“没有。我爸一月工资才一千块。”他:“一千块,这么多?我一个月工资才三百。你爸肯定是个干部,是干部就有红包,一千四便宜你了。”我:“我爸被免职了。”他一脸同情,说:“好吧,就一千二百了。我可是拼了得罪老板、老婆孩子没饭吃的危险,给你杀下这个价的。”我:“……我出门只带了一千,这几天花得剩下六百。”他:“六百!你这是要我死呀。你家在哪?我可以跟你去取钱。”我:“在北京。”他:“太远了。你非要我死呀。”他痛苦地呻吟半天,最后说:“好,你到我们这,是找亲戚还是办事?不管是什么,向亲戚要、向办事单位借,你给我把这一千二凑齐了。”我:“都不是,我是来出家的。”他嗷了一声,如受伤的狼,呜咽道:“就算是出家,你也从庙里先拿出钱来。”过了半晌,他平静下来,说:“我们这有两个寺,你在哪个出家?”我:“不在你们这出家,我要去五台山出家。”和我同龄的青年一下急了,跟经理说:“他太不实诚了,干脆打他一顿算了。”经理:“冷静,我们是做生意,不是斗气。不就是五台山么,呵呵。” 【二十一】 经理要我把六百元留下,然后派人跟我去五台山。我掏出钱包,发现里面是七百块。经理很生气,说:“我们这的规矩是,隐瞒一块钱,抽一个大嘴巴,你说我打不打你?”听到“打”字,我才想到我会武功,正要出拳发招,不料经理说:“看你是个学生,我就不打你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上山下乡,没机会学习。你赶上好时候了,不好好读书,跑到我们这种地方玩,我真替你着急呀。你要混到我这份上,可就一辈子什么都完了。”他的诚恳话语,打消了我的反抗之心。 陪我去五台山取钱的人,叫作“钩子”,是个肌肉精壮的青年,经理给了他四十块钱,作为去五台山的来往车费,然后嘱咐我俩:“一块出门,是个缘分,你俩在路上要相互照顾,如果碰上麻烦事,能忍就忍。”对我说:“你出家,是有去无回,想到再也见不到你,心里有些酸酸的。”对钩子说:“你好去好回,别让我惦记。”我俩都很感动。 买长途车票时,钩子看到招牌上写着“车内播放港台流行歌曲”,非常高兴。但车开后,没有播放港台歌曲,放的是赵本山的笑话段子。钩子嚷起来:“不是放港台歌曲么?”我劝他:“经理说了,出门在外,能忍就忍。”钩子忍了,但忍得很难受,跟我说:“我很喜欢赵本山,但我不能让别人骗我。我这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之所以叫作‘钩子’,就是没人可以摆脱我,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他揪出来。这次去五台山,你可别骗我。”到了五台山,已是半夜。我俩在庙宇区域外找了一户农家大炕,一人一块钱一晚。躺下后,他兴奋地跟我说:“我把汽车的轮子扎了。”然后掀开被窝,亮出里面一把刀,正是我买了又扔了的那种刀型。 我:“你我一直在一起,哪有时间扎车胎?”他嗨嗨一笑,说:“在车上就扎了,我的座位正在左后轮上,这种烂车不定开了多少年了,有块铁皮漏着洞,我一刀捅了下去。”他伸出手,只见食指、中指的指关节蹭掉了皮,凝结着黑红的血块。他是以坐姿刺下这一刀的,在动作幅度微小的情况下能刺透轮胎的厚皮,只有武术中的暗劲才能做到。 我:“你练什么功夫?” 他:“截拳道。” 他说他的家乡两年前还很闭塞,虽然有巍峨的火车站,但仅有一家书店,只卖字典。一个地痞团伙到外省的新华书店买回一本《李小龙技击术——截拳道》,影响得全城痞子都是李小龙的发型,打群架时,多有侧踢、旋踢等漂亮动作。 出于对李小龙的尊重,他加入了地痞团伙。他这种新痞子,是没有资格看原版书的,看的是一个抄录本,没有图。他被告知,原书上有李小龙的动作示范照片。为了看到原书,他浴血奋斗,刀劈了一个叫杜秋的敌对痞子后,得到了看原书的奖赏。 原书质量欠佳,纸张很薄,痞子们用透明胶布粘了每一页,避免人多翻烂的危险。因为贴满胶布,原书的厚度惊人,只好拆成了三本。 李小龙的真身影像令他泪如雨下,虽然文字熟悉,但他还是看了一整夜,天亮后,他被派出所抓捕。 他蹲了十五天班房,满脑子都是此书,终于发现了两个常人忽略的地方: 一、书中除了直拳勾拳,还写了鞭拳,要求在动作不大的情况下,打出抡鞭子的劲来,大多数痞子练此拳法都震得脑袋生疼,所以就不练了; 二、书中有一个体能训练,不是上下抬动杠铃,而是把杠铃静止在胸前,体会两臂内在的流动感,大部分痞子觉得和打架无关,就不练了。 众痞子学的都是李小龙的动作,而他从那两点悟出了李小龙的内功。 出了班房,他成为李小龙的化身,在城中四处打架,惊动了酒吧经理,经理跟他说:“李小龙练好武功后去拍电影,人家用在正事上了。你是在浪费自己,到我这工作吧。”他不为所动,经理拿出一盘录像带,是李小龙主演的《龙争虎斗》。他痛哭流涕地看完,经理劝他:“这帮痞子弄本书都那么难,跟他们混,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这录像,但我很轻松地就搞来了,所以人还是要跟着高档次的人混。”说服力太强了,他参加了工作。后来经理让他看齐了李小龙主演的电影,他从此对经理死心塌地。 钩子告诉我,李小龙英年早逝,死因扑朔迷离,有说药物中毒,有说为人所害,他将来挣了钱,一定自费去香港,查明李小龙的死因,为他报仇。 他说:“李小龙是神,我跟他学的不单是武功,还有做人的道理。他拍的电影,都在教育世人——人,要做到恩怨分明。你要是老老实实把钱交了,你我自然是朋友;如果你耍我,就是仇人。为报仇,我不怕死。”他说累了,就缩头睡去,睡得像个小孩。我起身下床,离他而去。 我在酒吧讲了假话,说五台山有接收我出家的庙宇,其实没有,我原想效法风湿跪求出家的做法,多在几个寺庙前跪跪,感动了哪座庙,便在哪座庙出家。钩子明日跟我去上山,发现我如此没谱,精神上一定会受不了,所以我决定今晚上山,找家富裕寺庙,把欠款解决。 穿过一座无水桥,转过山口,眼前一片黑森森房脊,佛门浩荡,不知有多少座庙,但大多年久失修,门庭破损。见一座匾额题为“善财寺”的庙宇,虽然门上红漆退得失去颜色,但想名为“善财”,就进去碰碰运气。 院中有几个黑影在水井前打洗脚水,其中有男声女声,才知道这是个僧尼同处的大寺院。顺着房廊,见一房门虚掩着,就推门进去。 外间黑着,里间亮着灯,一个老僧人正和一个年轻尼姑坐着说话。 老僧:“年轻人都很懒,不知时光的宝贵。你的烦恼,要你自己解决。我老了,没时间烦恼,所以不知你说什么。”尼姑:“我智慧浅薄,还请师傅明白开示。”老僧:“你出家是找依靠的么,那和不出家又有什么两样?俗人们是随波逐流,而出家人要自己做自己的主。”尼姑:“我想学习。”老僧:“我这里没什么你可以学的。”尼姑急得哭了,跪在老僧脚边。老僧摇摇头,说:“好吧,我这只有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你想拿就拿走吧。”尼姑:“师傅,您别难为我。”哭得更厉害了。 老和尚拿起拂尘抽了她肩膀一下,说:“别哭了,让人听见成什么样子?唉,你的资质有限,好吧,去拿本经来,我给你讲讲。”尼姑哽咽着从书架上拿来本经,搬椅子侧坐在老僧身旁。老僧戴上老花镜,打开一页,便要逐字逐句地讲起来。我抓住时机,一步跨进里屋,叫了声:“师傅。”老僧摘下眼镜,目如蜂刺地盯了我一眼,笑了声:“你来拿我什么东西?”我:“拿钱。”老僧一下来了精神,对尼姑说:“瞧,这是有慧根的人。”尼姑羡慕地抬头看我,眼角仍挂有泪花。 老僧目光中满是期许,说:“你就讲讲为什么拿钱。”我坐好,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听得老僧眉头紧锁,一拂尘抽在我胸口,叫道:“没工夫听你说事,走!” 我懊恼地出了屋,尼姑追出来,说:“师傅让我告诉你,你要真有困难,到前院客房找管事的万德师傅。”说完后,她咬着嘴唇,羞涩地看着我。 我:“还有什么话?” 她:“你是坏人么?” 我:“……不是。” 她:“你可别到我们这干坏事呀,要知道,会有报应的。”我:“你这是什么话?”她:“……对不起。”她飞跑回屋。 客房是个狭长厢房,摆了二十几张床,最里面一张床前有桌子,摆着笔墨纸砚,一个年轻和尚在画国画山水,三五个和尚围着看,其余的和尚坐在床上或聊天或读经。 我问床上的和尚:“万德师傅?”和尚向画画的和尚一指,我就凑到看画人中。他画完,把画夹在挂手巾的绳子上,凝视一会,取下揉成一团。 一个观画的和尚说:“你这是干什么?”万德:“画得不好。”观画和尚:“不好,给我吧。”他心疼地把画展平,走回了自己的床位。 我:“万德师傅,其实我也是画画的,还考过两次美校。”万德收拾纸笔,听我这话,应了声:“我八岁就画画了,前年还考过浙江美院国画花鸟专业,没考上。”我:“啊,你是因为没考上,就看破红尘了?”他一笑:“不是。我从小喜欢两件事——学佛和学画,没考上美校,说明我应该学佛。”我俩交流起美术心得,正聊着,一个穿浅黄色袈裟的和尚走进来,问:“万德师傅?”有人向他指了,他大步走到万德面前,跪下磕了个头,说:“我是江西宝积寺和尚,请师傅安排一宿。”屋中人都穿着灰色短僧衣,他一身鲜亮袈裟,显得鹤立鸡群。万德:“你看,我这里已经住满了,你还是到其他寺院问问吧。”他二话不说,又给万德磕了个头,转身走了。 万德感慨地说:“江西的和尚风气正,懂规矩,不啰唆。”我:“我……”万德:“你的事,我想好了。你在我床上睡,我到大殿去睡。让他走,因为外面的和尚不让睡大殿的。”他把我也当作借宿者,我说不出要钱的话,只好睡了。 早晨六点时,和尚们起床到大殿上早课去了。他们七点钟回来,我已醒了,但在录像厅坐了两天,忽然能躺在床上,觉得格外舒服,怎么也不想起来。 懒到八点,有人拍我,是昨晚拿了万德画的和尚,他埋怨我:“让你在这睡,是万德的慈悲,可你也不能太懒了。要知道大殿很冷,根本不能睡人。万德等你睡着后,又回来了,在墙角板凳上坐了一夜。”我连忙起身,问:“万德师傅呢?”拿画和尚说:“到食堂给你打早点去了。你们学过画的人,见面就是亲呀。你真是画画的么?能画两笔么?”我看着桌上的砚台毛笔,说:“我是画西洋画的,素描、水粉,不是这套家伙。”拿画和尚:“不会吧?”他的眼神已把我看作了骗子。这时万德端着饭盒走进来,说:“别难为他了,我也画过素描,知道这情况。”他把一碗棒子面、一个窝头放在桌上,要我趁热快吃,然后拉拿画和尚到一边说了几句话。我吃时,拿画和尚走来,手里撑开一包榨菜,说:“你要嫌口味淡,就夹我的榨菜。”我谨慎地夹了一筷子,他笑了,说:“多夹点,我不是小气人。”我吃完饭,其他和尚都走了,只剩下万德在看书。我问他们干吗去了,他说有人在山上开了千僧宴,请一千个僧人吃午饭,他们都去了,而他是知客僧,要留下守寺。 我说这个人可真大方,万德笑道:“不见得,他觉得请我们吃饭能给自己增长财运,生意人看任何事情都是生意。”此时已八点半,钩子醒了见我不在,他发狂的样子,我可以想象。 我说:“我有事相求。”万德微笑,作出点钞票的手势,说:“是不是这个?”我惭愧点头。他一笑:“平时都是我们向别人化缘,你要钱要到这来了,有创意。”他拉开抽屉,把一本经书挪开,露出四张十元人民币,说:“我一个月零花四十元,你拿走三十吧。”三十元无法满足钩子。他观察我的表情,说:“不够?那这你也拿走。”他把最后一张十块钱拿了出来,放在桌面,和其他三张整齐地排列。 他已拿出他全部的钱,我不想破坏他助人为乐的心境,于是没有讲我和钩子的事,拿起钱,道声:“谢谢。”出了善财寺,沿着山路上行,走了二十多步,便泄了力气,坐在台阶上不想再走。此处可以眺望到善财寺院落,后院中有两个尼姑在打羽毛球,她俩穿着褐色的袈裟,裹着头巾。我看她俩打了二十分钟羽毛球,恢复力气,跑下山坡。 回到善财寺,我对万德说:“我想出家。”万德凝视我一会,说:“你的尘缘太重,有一件大事还需要你来了结,不适合出家。”我:“什么事?”他:“我不是你,说不清。你活下去,自然会知道。”我要把四十元放下,他坚持不收,嘱咐我:“你买火车票,回家吧。”走在街上,我思索着我的大事,实在想不明白会是什么。但万德的一番话,令我对出家感到索然,我很难一刀两断,我的过去便是个巨大的钩子,不管我躲在哪里,都会把我钩出来。 街角蹲着个玩弹球的小孩,他抬起头,对我说:“嘘——哥哥,是我。你应该快点回家,父亲在四处找你。他一定会弄丢了自己。”我跑起来,甩掉弟弟。 在奔跑的过程中,我想清楚了:既不出家也不回家,长久以来,我都活在别人设置的前因后果中,而今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即便是沦为乞丐。 路旁有一个擦皮鞋的摊子,一个三十几岁的妇女坐在低矮的马扎上,大腿饱满得几乎撑破裤子。我坐到她面前的椅子上,把脚伸给她,说:“擦得亮一点。”她:“可你这是球鞋!”她仰视着我,一缕头发垂在脸上。她鼻梁挺直,眼神清亮,是北方妇女的爽利脸型。我掏出四十块钱,递给她,说:“不用擦了,我就想坐一会。”她:“坐会就坐会吧,还要什么钱?快收起来,别丢我的人了。”她欠起身,从臀下拿出一张报纸,递给我:“《故事报》,我最喜欢看了。你也看看吧。”报上登了柯云路的政治小说《夜与昼》,写县委书记和地委书记的女儿划船时齐头齐脚地对坐,都感到对方格外性感。 她正与我对坐,可惜是一高一低,永远形成不了柯云路笔下的紧张关系。她说:“你挺好的。”我:“为什么?”她:“这么年轻,就懂得来拜佛。”她把垂下的发绺捋好,脸正对着我,一副要聊天的样子。 这时路上“呲”的一声,一辆黑色轿车停下,响起粗哑嗓音:“嗬!你怎么在这?”车门打开,走出了王总和风湿。 擦鞋女子见风湿一身僧袍,连忙站起,两手合十行礼。风湿没注意到她,过来冲我当胸一拳,说:“你这么长时间不找我,原来跑这来了。你想干吗,出家?”我不愿提此话题,说:“听说这有千僧宴,就想开开眼。”说到千僧宴,王总和风湿相视而笑,神情颇为得意。 【二十二】 王总在山东修建祖坟,诸事不利,有了求佛之心,风湿又一次成功地要王总捐钱,办下了这次千僧宴。 千僧宴是古有传统,每有天灾国难,古代帝王便要出资举行。王总信心十足地告诉我:“我们都是福薄之人,没能生在佛祖活着的时候。但请一千个和尚吃饭,这段吃饭的时间,就等于回到了佛祖活着的时候。”风湿补充:“释迦牟尼逝世前,嘱咐一个徒弟永远不死,托他照看后世的僧人团体,这个人被称为宾头陀尊者。办千僧宴的时候,他会以普通人的面目出现,直到他走了,你也不会认出来。但他会做一点怪异的事情,以便他走后人们能知道他来过。”王总一脸虔诚:“大师第一次跟我说这情况,我就决定出资了。每听一遍,我都很激动,能见到两千年前佛祖亲自教的徒弟,真是太幸福了。唉,他真的会来么?”风湿:“他准来。”我跟他俩上了轿车,向山顶驶去。千僧宴在一座有七尊白塔的寺庙中举行,满院桌椅。就餐的人,集中了八九个寺庙的和尚,一些上山旅游的人也参加了。 到十点钟,走廊也摆上了桌椅,后来寺门外的大街也摆上了。十点半,此寺的和尚通知王总:“估计有两千人了。寺中的储备已经用完,多来的一人分一碗粥都不够。”风湿:“那怎么行?你去调动其他寺庙的存粮,王总会再出钱。”王总有些不高兴,说:“我请的是僧人,旅客和农民也来蹭饭,应该把他们赶走。”风湿说:“你怎么知道这些人中没有宾头陀尊者?再说,请一千人,尊者会来。请两千人,说不定他会直接跟你接触一下。”王总高兴起来,对此寺和尚说:“来的人都不要走,要保证大家吃好喝好……”王总抽了自己一记耳光,重新说:“保证吃好。”十一点半,随着钟声,千僧宴开始。我们几人坐在内院第一桌,王总接过司机递过来的喇叭,站起身要讲话。风湿一掌把喇叭打到地上,说:“你以为这是公司办堂会呢?”王总委屈地说:“我出了那么多钱,连句话都说不上呀?”风湿:“对了,你一讲话,骄傲自大的习气就出来,宾头陀尊者会躲得你远远的,这场宴会就白办了!”王总怔住,两手合十,默念了几声佛号,然后严厉地对司机说:“都是你给我出的坏主意,快把喇叭收起来。”司机从地上拾起喇叭,王总还不依不饶地说:“你这个人太俗,差点把一切都破坏了,你给我到大街上吃去,别坐在这。”司机可怜地走了。风湿:“何苦赶走他呢?”王总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想给宾头陀尊者留个座位。”风湿:“看来你今天是非要见到他了?”王总笑成了一朵花,连说:“是是是。”内院中的三百多和尚吃饭无声无息,而院外则人声鼎沸。王总对风湿说:“我想到外面看看,说不定能碰上尊者。”我一块去了。我和王总走过两个院落,他挺胸抬头,走几步就会到一个饭桌前,亲切地问:“怎么样?不够再盛,管饱。”搞得别人莫名其妙。 他小声跟我说:“原来做了好事不留名,会这么有成就感。”我说:“注意,你要再这样,别人就把你看出了。”我俩走到寺外,见坐的大多是农民和旅游者,他们边吃边说,十分热闹。王总站在门庭台阶上,叉腰而站,以气吞山河的气势俯视着吃饭的人们。这时远处一桌站起一个小黑影,怒吼一声:“原来你在这!”他狂奔过来,手中亮光一闪,正是钩子。 我知道他手里有刀,转身要向院中跑。王总却一下拉住了我,说:“看了一圈,两千人里只有这个人最奇怪,会不会是宾头陀尊者?”这时钩子跳上台阶,王总一下跪倒,说:“尊者,这顿饭是我请的。”钩子一脚踢来,正是李小龙标准的侧踢姿势,王总滚下了台阶。 面对钩子,我自觉理亏,怎么也没有出拳的斗志,只好逃入内院。 跑回风湿身旁,把来龙去脉讲了,风湿显得很轻松,说:“要是钱的事,就等于没有事,咱们有王总。”一会儿钩子跑入,见满院僧人,就把刀子缩进袖子,搜寻着走来。 他看到我,大喊一声:“敢耍我!”满院僧人都停下碗筷,抬起头看他。 钩子登时低下头,慢慢走到我们桌前,压低声音说:“我读的书少,最恨人骗我。现在已经不是钱的事了。”风湿:“那你要干吗?”钩子:“最少捅他两刀。”这时旁边桌上一个人哼了句“造孽”,转过身来,是昨晚给尼姑讲经的老僧。 老僧:“一切众生,都曾经是你的父母,这把刀还是放下吧。”钩子:“不关你事。吃你的吧!”把刀对准了老僧。 登时站起了几桌和尚,叫道:“放肆!”钩子急忙摆出李小龙标准的拳架,晃动着身体,准备迎战。老僧叫和尚们都坐下,很欣赏地看着钩子,说:“嗯,你天生有股狠劲,用在修行上会进展神速,想不想受戒?”钩子一愣,摆着的架势就松懈了,说:“可我不信呀。如果要我信,你就告诉我,李小龙是怎么死的?”老僧:“李小龙是谁?”周围的几个和尚都摇摇头。我刚要搭腔,风湿一把抓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说话。 老僧看了一圈,见实在无人知道,目光猛地对上了钩子的视线,叹道:“不就是你么?真可怜,自己怎么死的,都忘了?”钩子瞳孔扩散,过了半晌,哇的一声哭起来,声调越来越惨。老僧站起,说:“别哭了,影响别人吃饭,跟我到佛前忏悔吧。”老僧向大殿走去,钩子乖乖跟着,此庙的和尚跑过去开了殿门,两人一前一后进入。 院中恢复了平静,众僧继续吃饭。我问风湿:“他真是李小龙转世?”风湿:“谁知道呢,但这么说,他一受刺激,滚滚的恶念一停顿,心灵就打开了。”我:“他崇拜李小龙,忽然听到自己就是,这个刺激的确太大了。”风湿:“是呀,老前辈的手段真厉害。我跟了王总这么久,一直是敲边鼓,总难一锤打到他心里去。”这时王总鼻青脸肿地回来,坐下后喃喃道:“一定是宾头陀尊者,就是他。”原来王总被钩子一脚踢下台阶,晕了半晌,只觉得死了一回,重新站起,感到看万事万物都不一样了。 王总认为他被宾头陀尊者直接点化,风湿赞道:“此次千僧宴,圆满了。” 【二十三】 王总和风湿开车回北京,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说不用,王总要给我留钱,我也没要。他俩下山后,我在七座白塔的寺中又吃住了两日,此庙和尚因我跟办千僧宴的人相识,客气地给我安排了住所。 两日后,我问此庙和尚,知不知道空幻寺。此庙和尚说在西台,许多庙都败落了,不知还有没有。我想:我练的武功自那里传出,也许那里是我的归宿。 西台离此有三十多里,下山前,我到善财寺去看万德师傅。他不在,我遗憾地出了客房,见到钩子头上顶着块手巾,在院中来回踱步。 我向他打招呼,他两手合十,说他决定出家,马上要剃度了,热毛巾捂在头上,是为了软化发根,剃头时方便。 我说:“是不是因为我,你不能向经理交差,才出家的?”他哈哈大笑,说:“不是不是,我出家,是因为我知道我是谁了。现在,好多前世练过的功夫,我都想起来了。”我觉得他的修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老僧的任务并不轻松。我祝他能最终圆满,他祝我多福多寿,我俩告别时,都眼带泪光。 走到街角,见那个擦皮鞋的妇女还在,我走过去说:“能在你这坐坐么?”她:“坐呀坐呀,你我是熟人。”我坐在椅子上,见远方山脊白雪闪亮,一层层叠到太阳里,令人感慨,山川本已壮美,不该再有人类。我目在天边时,擦鞋女说:“我家要刷墙,你要没事,就帮我干干?”她住在一间二层阁楼中,需要走一道铁制楼梯。楼梯很陡,她在我前面,两次身形摇晃,我伸手托住她的腰,入手滑腻,令人心惊。半天才想明白,触到的是她的衣料,并不是她的皮肤。 阁楼中有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厕所。她要刷的是厨房,只剩下一面墙未刷,煤气罐和炉子铺着报纸摆在中间。我说:“用煤气,你的生活质量还挺高。”她露齿一笑。 我干了一会,她直摇头,说:“你干活太小气了,刷墙不能一点点蹭,这样永远也刷不匀。你要抡圆了刷。”她接过了刷子,撩开衣袖,露出滚圆的小臂,刷了起来。 她三下两下地把活干完,洗了手说:“辛苦你了,到我屋里坐坐吧。”她房中铺着深红色地板,有一张钢丝双人床,摆了一圈组合柜,其中有电视机和录像机,地板上放了一叠录像带,是007间谍片系列和周润发主演的《上海滩》。 我:“你擦皮鞋,能挣出这份家当?”她笑着解释,说她原是一个富裕白领,在某外资企业工作多年,丈夫是她小学同学,两人的感情持久牢靠,但一年前丈夫跟她闹离婚,让她觉得万事虚幻,就辞了工作到五台山想出家,但又受不了庙里的清苦,于是她采用了这一折中方式,在庙边生活下来。 卑贱者是有福的,她擦皮鞋,是想用这个卑贱的工作消除自己当白领时养成的奢侈傲慢。她给我倒了茶,叫我和她席地而坐,说:“但我把家弄得舒服些,没办法,女人还是应该活得好一点。”她给我讲了许多不吃肉的好处,说肉是天下最恶心的东西,拌上调料后才变得香喷喷,而有智慧的人绝不会被葱姜蒜迷惑,一眼能看出肉的本质。她撩开袖子,露出小臂,说她身上的肉也一样。 我只觉得她肌肤光润,为自己的智慧不足而深深焦虑。她说:“怎么,你没看出来?”我惭愧地点头。她很为我着急,想了一会说:“要不,你再多看点?” 她利索地脱了衣服,半裸地站在我面前。我控制不住地一阵哆嗦,她关心地问:“你怎么了?”我:“……不行,我智慧太低。”她是我此生的第一个女人,教给我做爱时要控制呼吸。经历了她之后,我情绪低落,很久才说话:“你和你丈夫有没有离婚?”她回答:“我要拖死他。我的婚姻只是一张纸,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好,你离婚吧,我娶你。”她一下坐起,吃惊地看着我,猛然大笑起来,在床上滚了一圈。 她止住笑声后,四肢张开,说:“你果然没有智慧。来,我给你输送点智商。”我爬过去,她收拢四肢,章鱼一样地把我团住。 第二天早晨,她端坐在我的胸口,说:“我比你大十岁,现在我还年轻,但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就不水灵了,即便维持得好,四十岁还有美丽模样,但我还有五十岁在等着,年龄就会让咱俩分道扬镳。看看,人间有着种种限制,有限制便有痛苦。”她滚落在我身旁,搂住她的乳房,我一阵伤感。她哭了,蹭着我的肩膀。她蹭干眼泪,把我拉下床,齐头齐脚地对坐在地板上,严肃地说:“能超越种种限制的,只有心法,但心法不在寺院中。幸好我遇到了我的师傅,寺庙中的佛菩萨都是泥塑,而到我师傅那,你说你想见谁吧,想见观音菩萨,我师傅一撩门帘,观音菩萨就走进来了,想见达摩老祖,就能约着一块吃饭……”我变了脸色,问:“你师傅是什么人?”她:“我不说是什么人,只说他的长相,他和周润发长得一样,但周润发现在胖了,没以前精神,而他永远是周润发二十四岁演《上海滩》的模样。只要你信奉他,我俩就能超越年龄的局限,永远在一起。”沉默半晌,我问:“你利用擦皮鞋,和多少人睡过觉?”她一脸恼火,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刚觉得自己失言,她却泛起了笑容,笑得像是另一个人,说:“我这人办事,不计较成本。”我感到心慌,起身穿衣,她抓住我裤脚,说:“想走?白占我便宜呀。”她上嘴唇收紧,已露凶相。我略一挣扎,她跳起来,冲着我的脸一口咬下。 我的武功本能起了作用,食指扬起,点在她鼻梁。她一声哀号,滚到组合柜边,双手捂脸,痛得眼泪直流。 夺门而逃。跑下铁梯时,回头见她捂着脸站在窗口,两个肘枕在窗台上,像是Q在她的窗口。我想:反正我是个不出家也不回家的人了,何苦让女人难过。 走回房间。 我:“你还会咬人呀。” 她:“你也会打人呀。” 她鼻梁红肿,眼中布满血丝,稍眨眼,滴出一颗泪,滚下脸颊,沿着乳沟滑下。这颗泪经过肚皮,颠簸到左大腿,顺势而下,在小腿和脚面的坡度上加速,于脚大拇指甲上起飞,啪嗒一声落在墙上。 看着墙上的一星湿迹,我俩呆住了。过了半晌,她说:“只有两个答案:一,这不是一滴眼泪;二,我的皮肤好,太滑。”经过对她皮肤的深入研究,我俩都认可了第二个答案。我对她说:“管你师傅是什么人,我跟着混就是了。”先跟她混了几天,一夜她做了个梦,梦到我上辈子是一个山中道士,她是山下的一个村姑,到山中采果子遇到了我,我和她有了私情,破坏了千年道行……后来她远嫁他方,我在山中老死。我临死前,曾下山企图找她,但人间的万家灯火令我惘然惧怕,重新退回到山上…… 她说她第一次见我,就有心痛的感觉,必是前世因缘。我当晚也做了个梦,梦中的我不是道士,是一条鲸鱼。梦境真切,醒来后,皮肤上仍有海水的感觉,甚至能回忆起我游荡的海域,在北太平洋中,距离加拿大西岸不远…… 我俩做了各种各样的梦,我后来明白,我曾经是任何东西,和任何人都有着前因后果。 她准备带我去昆仑山见她师傅。我告诉她,在五台山西台有个地方和我有着莫大关系,我要去看上一眼,了断因缘。此行我只想一人,不能带她。 她说我会一去不返,她对男人的伎俩了如指掌。我对她说了我的武功师承,她回答:“搞不懂你们这些练武人的事。”我又说三日内不回来,她以后再遇见我,有权剁下我的三根手指。我的毒誓博得了她的欢心,给了我路费二十元。 到了空幻寺,发现它现在是一座猪圈。 喂猪农民告诉我:“房梁柱子都是上好木头,养猪太可惜了。”我问:“你要做什么?”他说如果好好翻修,夏天配上电风扇,冬天配上火炉子,这里可以成为一个蝎子养殖场。 他说蝎子比猪值钱多了,而且不会有道德愧疚感。卖猪要防止猪在过秤前拉屎撒尿,因为一泡尿出去,起码少半斤分量,拉屎则损失更大。每当他猛抽猪屁股,就会在良心上谴责自己,而蝎子屎微乎其微,拉了也就拉了。 蝎子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城里人对蝎子的需要量会越来越大。 他啧啧赞叹:“城里人的身体真好,怎么毒都毒不死他们。”他说农作物用化肥激素,现在田里都没有老鼠了,可想菜的毒性有多大,但城里人吃了就是不死。 城里人的血液中都有毒,以后他们的药只有一种——蝎子,因为除了以毒攻毒,再没有别的办法。今天一克蝎子毒能起作用,日后会变成一百克才能起作用,养蝎子的事业将千年不休,万年昌盛。 我问:“你们这生蝎子?”他:“得到外地买蝎种,一只肥猪也换不来几只。我们这不长蝎子,因为土特殊。”他领我到外面,用手挖开土层,见一截白色的动物骨头向地下伸展,不知究竟有多大。我问:“恐龙的骨头?”他笑了:“不,是土。”此地土壤成分复杂,雨水渗到土中,会凝结成团块,加上烈日暴晒,最终成了天然陶器,传导太阳热量,灼伤土下的昆虫,同时受伤的还有植物的根茎。蝎子喜好阴凉,自然不愿来这种热地。 地下的天然陶器在扩展蔓延,田地越来越多地变质,不久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罐子,而此地的居民只好迁走另寻活路。 他们的生死与我无关。我挖出了一截硬土,雨水捏成的土型生动奇妙,如龙如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我征服,我挖掘出许多块,当挑选时,发现养猪人已走,城里人的怪异,一定令他很不耐烦。 我最终挑了三块,其中一块上窄下宽,好似无头无腿的女人,乳房臀部形状分明,我觉得自己挖走了土中的精灵。 回到空幻寺,见养猪人在给猪喂食。他见我拿的硬土,说:“这是虎头,这是鹰爪,这个……小兄弟,你想媳妇了吧?”他冲我嘿嘿笑着,眼光闪烁,一瞬间显得聪慧无比。 我很感慨,他天生智商较高,如果生在城里,会成为一个有钱的好人或者有钱的坏人。但他生在山里,便没有了好坏。穷人没有道德,他们只在生存。 空幻寺养猪也好养蝎子也好,都不是他的错误。人间有正邪,如果周寸衣或二老爷名闻显达,这个猪圈便会是武林胜地。可惜他俩都禀赋邪气,行为乖张,未能站到人世的正面,我也呈现出了相同趋势,本派的发源地只好污秽下去。 我把鹰爪形硬土送给养猪人,离开了空幻寺。 下山时,有女声喊我:“你——干什么的?”抬头见山坡上立着一个女人,穿着一件肮脏红背心,胸部饱满,腰细胯宽。 我是个经历过女人的人,看到她的身形,便能感受到她衣服中肉体的质感,我想:“难道祖师爷要赐我个女人,不忍心让我白来一趟?”等我上了山坡,才发现她是小女孩。因为仰视的距离,我判断不了她的真正身高。与其说她是个小女孩,不如说她是个微型女人,因为她的身材比例已经不是孩子。 我:“你几岁?” 她:“十岁。” 她过早地发育了,她的目光充满童真,欢喜地看着我。她显然寂寞,连催我好几句:“说说。”我:“说什么?”她想了想,没词。 等她看到我手中的硬土后,兴奋地叫起来:“说土,说土。”我向她解释了一番,她拿过虎头硬土,反复看着,啧啧赞叹:“真像呀。”她发现了女形硬土,大叫:“这是什么?说说。”我一时语塞。她拿了过去,仔细端详,说道:“噢,我知道了。”我:“是什么?”她:“我!”她把衬衫一撩,露出肚皮乳房,说:“是不是?”我闪开目光,连声道:“对。”她放下衣服,说:“到我家去吧。”拍了我一下,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我跟着她,心中嘀咕:“怎么早熟成这个样子?难道她是收钱的?”脑海中登时呈现酒吧中的一幕,想到进了她家后,会有一个老农写写算算地跟我算账:一个玉米一千块,一个白薯两千元…… 她家在一个窑洞中,窑洞里只有个土炕,真正的家徒四壁。炕沿上坐着一个七十岁模样的老头,女孩叫了声:“爹!”我心中一惊,暗道:早熟之后必有早衰。 她爹见了我慌忙站起,说:“啊,你这样的城里人,能到我们这家来,真好。”女孩:“给他吃点什么?”她爹颇为踌躇,说:“家里也没个啥,要不,给你做饭吧。”他出去了,女孩跳到床上,滚了起来,对我说:“很好玩。你也上来滚滚?”果然不出所料,她开始行动了。 我想转身就走,但又不忍看她步入邪道,坐在炕头好言相劝:“姑娘,你这么做,只能毁了你自己。你用这种方式挣的钱越多,你今后的路就会越窄。”她奇怪地看着我,说:“你说什么?玩不玩?”她目光单纯,直视着我。我猛然醒悟,她的生活物质贫乏,可能在床上打滚就是她唯一的玩乐,她是真的觉得好玩。 我放下精神负担,躺在床上滚了一圈,她乐不可支,忽然整个人砸在我的胸上。碰触到她的身体,我竟有些激动,正要推她,她爹走了进来。我心中一亮:还是中了圈套,正好被捉奸在床,这可不是玉米一千、白薯两千那么简单的事了。 不料她爹没有破口大骂,反而露出焦黄的牙齿“嘿嘿”一笑,说:“乡下孩子野,就喜欢这么玩。”我:“……没事没事。”我起身坐好,她爹手里端着碗面,说:“要玩好了,就吃面吧。”我再次紧张,觉得这碗面大有文章。吃面时,听到女孩跟她爹说:“这个是虎头,这是——我。”我转头,果然女孩又撩起了外衣。 她爹把她的手拍落,冲我嘿嘿笑道:“乡下孩子,没规矩。”我尴尬地笑了两声,但心安了,判断这是质朴的一家人,无需多虑。 吃完饭,她爹跟我说:“没有什么可招待你的,你要觉得这炕还能睡,你就睡一觉。”盛情难却,我躺下睡了一觉。 醒来后,见女孩坐在我身边。她把我球鞋的鞋带拆了,用鞋带在手指间编出各种花样,见我醒了,手伸向我,手指间是一个菱形套四方形的图案。我说:“你要觉得能玩,鞋带就送给你吧。”她爹的脑袋从炕沿升起,原来刚才蹲在炕下抽烟袋。他喜悦地对女孩说:“还不谢谢叔叔。给东西了。”我摸索身上,还有十几块钱,除去坐车的五元,余下六七块都放在了炕上,说:“谢谢你的面。”她爹一下急了,说:“吃面还要钱?你是瞧不起我!”我说了半天,他还是把钱塞回我兜里。我颇为感动,说:“大伯,我没什么东西,就是一身武功,教给你吧。”她爹跟我比划了两下,就哈哈笑着坐下,我也觉得他的资质太差。看时间不早,我告辞了。父女俩送我出屋,他爹让女孩回去,女孩执意要送我,她爹回身抽她一记耳光,女孩哭着回屋了。 她爹突然焕发出的暴力令我震惊,但他转过身来又是笑容满面。 他陪我走了几步,说:“兄弟,你把这丫头带走吧。我们这方土碱性大,伤男人却润女人,你看她这模样,长大了丑不了,过一两年她再大点,你睡了她也可以。就是,把她带走吧。” 【二十四】 她爹的请求,感人肺腑,令我无法拒绝。临别时,我和她爹紧紧握手,一再表示我不会睡她,她爹则一再表示:“睡吧睡吧。”她很高兴,没有一点和爹诀别的意识,手里玩着鞋带,蹦蹦跳跳地跟我走了。由于无鞋带的鞋穿着太松,我越走越沉重,感慨自己原本想离群索居,不料还多了个女孩。 走出半里地后,我肚子难受起来,问女孩哪有厕所,她说找个土坡就行,见我一脸不悦,便说附近原有个小学,后来老师都走了,就废掉了,小学里有公共厕所。 到达后,我叫她在外面等我。走进去,面对陈年老粪,强忍着恶心,找了个坑位蹲了下来。当我稍感轻松时,一个老大妈走了进来,见我一愣,后兴奋地说:“你是城里人吧?怎么到我们这来了?”大妈一个迈步,在我身旁蹲下,立刻响起了一串水声,她还在追问:“哎呀,你不会是新来的老师吧!孩子们可有救了。”我说:“大妈,虽然你我有年龄差距,但你也不能这样呀。”大妈脸色一红,侧过头去不再看我。我俩分别完毕,双双走出厕所。大妈又问了我一遍是不是新来的老师,我说不是,她遗憾地走了。 女孩冲我跑来,体贴地说:“拉完了?”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鞋带,系了在鞋上。 我拉她的手走出校园,把六七元钱放入她的衣兜,说:“回去找你爹吧。”她走了。 如果没有旁边的树木房屋对比出她的幼小,单看远去的背影,是个性感的女人。我仰头对天,默想:“祖师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无力承受。”回到擦鞋女家,她已收拾好行囊,把组合柜、电视机卖了,只留下一张弹簧床,厨房的煤气罐和煤气灶也卖了,两天来在一家小面馆吃饭。我问她把东西都卖了以后怎么生活,她说她在这里给师傅拉学生已经一年,这次回到师傅身边,再也不愿下山了。 她请我去吃蘑菇面,说:“祝贺你保住了你的手指。”面馆的老板是佛教徒,四壁挂满佛画,桌椅间也放置了佛像。我俩在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雕像中间吃完了面,她感慨道:“我师傅那里没有这些表象,只有简洁的心法。此心法是一切宗教哲学的来源。”她给我讲了一个孔子传心法的故事。《论语》记载,孔子有个徒弟叫曾参,他一日在学堂等孔子出来,心中只有此念,后来连这个念头也没了,只是恭敬地站立。孔子出来后,见他的状态,拍了他一下,说:“吾道一以贯之。”“一以贯之”的含义是:你保持此状态,一路下去就对了。 这是孔子传心法的典故。她师傅发现老子、耶稣、释迦牟尼的生平中也有类似事例,所以总结“无念而生的恭敬心”便是圣人们的心法,原始人祭祀天地便如此态度,所以才能有文明诞生。 吃完面,回到住所,我拿出虎形硬土和女形硬土,说是送给她的。 她端详着女形硬土,扔在地上,摔得粉碎。她严肃告诉我,她师傅的所在,是天下最清静的地方,容不得男女私欲,让我从这一刻开始,把她的裸体形象从脑海中剔除。 她把钥匙还给房东,带我坐上长途汽车。我与她一路无语,她很有自律精神,已经进入了心法状态,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便迅速闪开。 下了汽车,我俩搭乘一段农民的驴车,她坐了一会就跳下来,说:“不坐了!走路上山。”我明白,驴车的颠簸,令她有了弹簧床的联想。 两小时后,一辆吉普车在我们身旁停下。车上是一个乡村干部模样的人,他说前面一段路是黑松林地带,几个被通缉的逃犯藏在那里,常会抢劫路人,我俩这样走去,等于自投死路,他可以让我们搭车。 上车后,他说:“山里人和我们可能不是一个人种,生命到了高级状态就会呈现人形,连植物里的人参、何首乌年岁长了也会是人形,而且还能分出公母。你怎么保证人只能是猴子变的?也许有的人是老鹰、豹子、山鸡、野兔直接变来的。”他说他年轻时跟着县干部搞人口普查,深入山区,见识过各种怪人,有的是蛇类的眼睛,有的还不能直立行走。他向老干部陈述了“万物生人”的理论,老干部则说:“没那么玄,这是长期接触不到外界,近亲结婚造成的。”山中需要人种更新,每到一处,都有老人流泪求他:“年轻人,把种留下来吧。”老干部也劝他:“可惜我没那个能力了,否则会和你并肩战斗。”他心生慈悲,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女人睡了觉。 我问:“难道就没有一个漂亮的?”他:“有。”那是一个身高腿长的姑娘,面目清纯,一看便知是山中灵气滋养出来的尤物,他欣喜若狂。但第二天早晨,他发现此女左脚只有两个脚趾,留下了一生做不完的噩梦。 虽然他的义举没有幸福可言,但每当开车走山路时,想到他的儿女遍布山野,还是有一点成就感的。 正说着,只见前方路上卧着一个人。擦鞋女大叫“停车”,他冷笑一声:“不能停,肯定是那几个逃犯设的圈套。我们压过去,看他起不起来。”他加大了马力。 那人没有起来。 从后窗望去,路面留下长长的血道。 他拍着方向盘,嘀咕道:“怎么不起来?也好,为民除害了。”擦鞋女过了半晌,哼了一句:“万一是你的儿女呢?”他连连道:“怎么会?怎么会?”但明显地慌张起来。 又开了二十分钟,他问擦鞋女:“大白天的在路上睡觉——我的儿女不会这么傻吧?有我一半的血统,当然是山里最聪明的。”擦鞋女:“在山里是最聪明的,在人类范围里就不见得了。把你的智商减去一半,你说是傻还是聪明?”他一下把车刹住,伏在方向盘上抽泣不止。 他止住哭泣后,说:“现在已到了安全地带,你俩下车吧,我回去看看。”我俩下车,步行了三百多米,身后隐隐传来两声枪响。我俩对视一眼,心灵相通:那是逃犯的圈套。他遇难了。 【二十五】 树干上不能结出果实,果实长在枝节上,所谓“旁枝结硕果”。擦鞋女师傅的所在,不是昆仑山的主脉,而是支脉的支脉,经过两次宛转后,生出一块水清风徐的谷地。 谷中有五十户农民,种下各种果树,距离村落三百米的土坡上,盖有一片灰色校舍。校舍为四排平房,第一排是男生宿舍,第二排是男生学堂,第三排是女生学堂,第四是女生宿舍。 校舍后有一独立小院,住的是擦鞋女师傅,被称为“华老师”。擦鞋女带我走到小院,华老师正在院中散步,恍若周润发二十四岁在《上海滩》中扮演的许文强,微微驼背的高瘦身形和凸下巴的轮廓,差点让我一声“发哥”脱口而出。 走近,见他果然和周润发一样的五官,并且没有发胖,因为他是个老头,早已枯干。华老师嘴角向下地笑着——这也是周润发的典型特征。他说:“很好,你一脸福相,会对我有帮助。”他说学生是老师的财富,孔子学生中有子路帮他管理学生集体,颜回帮他做学问,子贡帮他拉赞助,所以孔子能够成事。他笑眯眯地问我:“子路、颜回、子贡,你想做哪一个呀?”我:“子路。”他:“要管别人,首先要严于律己,难免不会变通。子路在国家动乱时被杀了。”我:“颜回。”他:“做学问,要穷思竭虑,不问俗事。颜回是穷病而死的。”我:“那我还是给你拉赞助吧。”他发出了满意的笑容,说:“先学习。传统文化在我们这一代断了,在你们这一代要接上。”我和擦鞋女分别住进男女宿舍,学堂也分作男部女部,所以我俩生活在四排房屋的范围里,但从此见不着面。 我们在学堂念诵《论语》、《中庸》,然后男生绕着男生宿舍跑步,女生绕着女生宿舍跑步,由于中间隔着学堂,相互看不见,只能听见彼此齐刷刷的脚步声。每日早晨四点起床,十二点睡觉,两小时读书两小时跑步为一课时,一天四课时,精神困倦不堪,身体越来越好。 华老师延续着孔子对曾参的做法,常会突然出现在某个学生身后,拍一下,叫道:“吾道一以贯之!”一天我在洗碗时,因睡眠不足,站着打起盹来。忽觉背后异样,我本能地反手一拳,转身看去,见华老师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我连忙把他扶起,向他解释我会武术,他面有难色地说:“糟了。你这种人,不好教。” 他后来用过棍棒、鞭子,都被打了出去。我扶他时,他不服气地问:“怎么远距离袭击也会这样?”我:“因为你的手握着棍棒、鞭子,我发力,还是会震到你。”他恍然大悟,叫道:“我明白了,应该用飞刀。”我脸色黑下来,一字一顿地:“劝你不要用飞刀,我一发力,把飞刀打回去,正好扎死你。”他打消了这个想法。 和我并排跑步的人,他叫郑磅礴,长得五大三粗,生着一双小眼,比我早来了两天。跑步时,他说他所在的小镇上有一家洗衣店,里面的女人漂亮极了,他天天送衣服洗,洗得他倾家荡产。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向洗衣女表达爱情时,洗衣女劝他:“不要爱我,要爱传统文化。”他对洗衣女的爱升华了,俩人发乎情止于礼,洗衣女介绍他来到了这里。他问我:“你是怎么来的?”我:“和你类似,是个擦鞋女。”他:“你俩止于礼了么?”我:“到了这以后,当然止于礼了。”他两眼一翻:“你的意思是,来之前,你俩睡了?”我点头。他“哎呀”一声,显得十分恼火。又跑了一会,他说:“兄弟,我叫那一嗓子,你可别对我误解。告诉你,我是我们镇上数一数二的痞子,好多女流氓都跟我玩过,不缺那一口。”他好胜心强,读《论语》时摇头晃脑声音很大,如果有人音高了一点,立刻会扯着嗓子压过那人,成为读得最突出的。但他在跑步时,总跟我讲他当流氓时打架的勇敢、男女关系的糜烂。唉,他的圣贤书是白读了。 他最爱谈的,是他和一个叫小翠的女孩的故事。那是他的初恋。 小翠被某大痞子看上,他每天怀揣一把刀护送小翠上学下学。他讲述得激动时,会大喊一声:“街头巷尾有多少把刀藏着?而我,一把单刀!”我问:“你和小翠后来呢?”他:“……小翠嫁给了大痞子。不是我没保护好她,而是她的审美出了问题。她竟然觉得那大痞子长得像费翔!费翔是混血儿,眼睛是蓝的,嗓音深沉极了,哪有一点像?”我:“就是,大歌星和大痞子的气质,根本是两码事。”他指着我,哽咽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哎呀,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他连续好几天起床的第一句话都是:“大歌星和大痞子的气质,根本是两码事——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他要求和我结拜为兄弟,我俩点燃了三支香,以茶代酒,对饮了三杯。但过了两天,他说心中不安,还要和我再拜一次。 我俩连拜了好几次。他仍旧心慌,问:“我怎么总对你不放心呢?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心里头瞧不起大哥?”我:“不是我瞧不起你,而是你自卑。”他指着我,哽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小翠事件给他造成了巨大打击,总觉得自己貌不惊人,见到比自己眼睛稍大一点的人,就会崩溃。我的眼睛刚好大他一点。 我劝他:“眼睛是心灵之窗,只要你心胸开阔,眼睛就会一天天大起来的。即便在宽度上大不起来,也会炯炯有神,富于穿透力,在深度上大起来。”他:“会么?举个例子。”我:“周润发。”他:“还有么?”我:“华老师。”他信服了,努力开阔心胸。他常念叨:“小翠嫁给大痞子,很对。”或者:“洗衣女不跟我睡,很好。”过了一段时间,他告诉我:“近来心胸倒是大了不少,但总觉有点变态。”我:“说明你的心胸没真大。”他又改口念叨:“小翠嫁给大痞子,深得我心。”“洗衣女不跟我睡,正合我意。”他的眼睛果然有了穿透力,常怔怔地定在远方。一天,他跟我说:“南太平洋一股暖湿气流即将在深圳登陆。”我没当回事。过两天他又说:“西伯利亚的沙尘暴越过了呼和浩特。”我:“真的假的?说说北京的天气。”他:“阴转多云,傍晚有小雨。”他心怀天下,成了气象台。 不知不觉过了四年。 四年中,学员人数暴涨,男女宿舍像摊鸡蛋饼一样,每一年便会新建两排。我们的吃穿都由华老师提供,我多次想过,他赔本办学是为了什么?总是不得究竟。 由于四年严格的禁欲生活,擦鞋女的相貌在我心中已全然模糊。 而郑磅礴在第四年有了桃花运,他眼睛具有穿透力,当送新生的驴车驶进山谷,发现了其中有一个和小翠三分像、和洗衣女七分像的人。 此女到来后,觉得虚空中总有一双眼睛在读书、跑步、吃饭时盯着她,搞得她坐立不宁,而在睡觉、洗澡、上厕所时,这双眼睛便消失了。她想,这是一双知书达理的眼睛,不由得又有些喜欢。 一天她假装走错,闯进了男生学堂,见一个人用《论语》挡着脸,她拨开书,见到了一双小而有神的眼睛,她问:“是你么?”郑磅礴回答:“是我。”他俩秘密恋爱,在跑步时,会双双跑离队伍,到枣树林中幽会。 每次回来,郑磅礴都会跟我讲述幽会的详情,每每听得我热血沸腾。 他沉浸在欲望中不能自拔,发明了无数做爱伎俩。他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彻底明白了,就是女人。”或者:“眼睛大不大是次要的,关键是那个得大。”还有:“女人的快感是男人的十倍,男人是天生的弱者,我经过锻炼,由弱变强,快感达到了女人的三分之一,如果假我以时日,能和女人打个平手,那就是我人生的顶点。”我在他的污言秽语中又度过了两年,眼瞅着他日渐憔悴。 他仍乐此不疲,说:“还差一点,我现在的快感是女人的二分之一强。”又说:“就差一点了,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再说:“无限接近啦,已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最后说:“功亏一篑,我发现,我强她也强了……”他放弃了努力,认命了。 但通过对女人不可超越的认识,他感到宇宙的伟大,有了恭敬心,专心研读《论语》。看到“子不语怪力乱神”一句,对我说:“孔子一定是吃过苦头,所以不愿意说了。像我一样。”他果然不再跟我说他的情事,只是每天默默地幽会,气质沉静,显得有很高修养。还有一个比他气质更好的人,那就是华老师。随着年龄的增长,华老师越发的道骨仙风,并在腰部佩上了一把剑。 这是他花了两百块钱,从杭州买的龙泉宝剑。腰部佩剑最合理的挂法,是剑柄向前,剑身向后,利于拔剑和迈步。华老师佩剑则是剑柄向后,剑身伸在腿前,常会把自己绊倒。 这种佩剑方式是模仿孔子。孔子不推崇武力,强调文化,所以反着佩剑,表明对武力“存而不用”的态度。华老师留了长发和长须,经过一段时间练习,不再绊倒自己,远远望去,犹如孔子再生,令人肃然起敬。 他得到消息,南京一个研究导弹的科学家退休后破解了古代的锻铸术,造出春秋时代的青铜剑,他花了两万块钱订购。不久,他的形象将更加完美。 常有一些西服革履、大腹便便的富商来学堂参观,听着我们朗朗的读书声,发出啧啧的赞叹。他们的高级轿车无法进山,都是坐着驴车来的。有学员问过:“您为何不出钱建一条入山的马路?”华老师回答:“如果他们坐自己的车来,必带着平时的骄横之气。而被驴车颠簸半天,自然变得谦虚。”款爷们给山谷赞助费,还提出在城市办传统文化大学的计划,被华老师一口否决,说:“要办就办幼儿园。这一代青年已无可救药,只有小孩才是希望。”又说:“中国没有贵族,你们只是有钱,但你们的孩子自小能读上圣贤书,你们的孩子就是中国的第一代贵族。”感动得众款爷痛哭流涕,各自回城,开始行动。华老师在一次讲课时说漏了嘴,倒出了其中奥秘,他说:“中国人没有理想,中国人只有孩子。只要抓住了他们的孩子,他们就是你的牲口,任你使唤。”他经过六年的卧薪尝胆,大功告成。我终于明白他赔钱办学的用意——我们是他的招牌,跟他学的人越多,他的名气越大,才能招来大款。另外,等各地的幼儿园建起,我们便是现成的师资。 连锁幼儿园的伟业开始启动,华老师整顿起教师队伍。郑磅礴和女人的私情,多年来虽然不断有人告发,但华老师不理不睬,只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以后他自然会知错,全凭自觉吧。”他的通情达理,令学员们对他更为钦佩。 郑磅礴的存在,是华老师人性化管理的标志。可惜现在时局变化,全体学员经过讨论,一致认为要对郑磅礴严肃处理。华老师找郑磅礴谈话:“你有两条路:一,留在团体中,从此不和女学员来往;二,你带着女学员离开,我给你在村子里买地买房子,你和她做农民,生儿生女吧。”郑磅礴和女学员商量,女学员说:“不要买房子买地了,把钱直接给咱俩,估计有好几万,咱俩回城里办个洗车房,日子能过得不错。”两人都很高兴。 郑磅礴把商量结果跟华老师讲了,华老师也同意,但钱只有两千。郑磅礴:“两千块钱就能买房子买地么?”华老师:“我和村干部相熟,你买不来,我买得来。”原本以为事情圆满解决,不料出了岔子。 郑磅礴想华老师破例,让他和女友以夫妻身份留在团体,华老师说:“此事无余地。”事情发展的结果是,郑磅礴的女友留了下来,发誓要清心寡欲,郑磅礴拿一千块钱离开山谷。 他临行前的晚上,拉我去山谷散步。我六年来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几排校舍,对山谷一无所知,觉得看看也好,就跟他去了。我俩穿过一片枣林,见眼前山冈上有一溜坍塌的砖墙,他问:“你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段秦始皇修的长城。”那也是他和女学员幽会的地点。 他带我走入一个烽火台,烽火台的顶部已坍塌得不成形状,但底部结实,地面平整,冬暖夏凉。他和女学员用树枝和塑料布搭建了房顶,在地面铺上稻草、垫上棉被做成一张大床。床边有一个水盆、一盏油灯和一盘蚊香。 我赞道:“这就是个家呀。” 他一声长叹:“我那女人开始也说很有情调,后来说是猪狗不如。男人为了爱情,可以忍受一切,而女人是有物质指标的,新鲜劲一过,就不是她了。”我俩一阵欷歔。他说:“我把生命中最好的六年都给了这里,现在我四十一岁,学什么都晚了,下山后怎么生活呢?”说完哇哇大哭起来,孟姜女哭长城也不过是这个声势。 他哭到十一点钟,让我回去,说他想在烽火台中独自睡一宿。 虽然我知道他已在这里住了两年,但还是对这三千年的危房有些担心。他说:“多虑,你知道秦始皇怎么检测工程?用刀往砖缝里插,插不进去——验收合格,插进去了——杀头。这不是豆腐渣工程,你放心地走吧。”秦长城的坚固性,引起我的好奇,想试试二老爷的剑法。我从地上拾起插蚊香的铁片支架,把支架捋直,勉强成个剑形,凌空一点。 支架插进砖缝中。 郑磅礴大叫一声。 战胜秦始皇的兴奋,令我坐倒在地。他慢慢凑近,小声问:“兄弟,你会武功?”我看着墙上的铁片,为他想出了一条谋生之路。 我说要教给他剑法秘诀,他下山后,可以用凌空一点的手法从别人口袋里掏钱包,保管神不知鬼不觉。我一再嘱咐他,这只是应急措施,等钱积累够了,就开个洗衣房,从此过正经生活。 他千恩万谢,两眼炯炯有神,学得非常仔细,让我反复纠正他的动作。他学会后,我回到校舍,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二天起床,听到了华老师遇刺的消息。 【二十六】 华老师被捅了七剑,凶器就是他腰间的佩剑。他订购的春秋时代青铜剑还没有送来,所以是那把龙泉宝剑。 此剑为工艺品,没有开刃,并且是软剑,剑头可以弯到剑柄上绕一圈。因为地处偏远,在警察赶到之前,先到的是乡保卫干事,他对这样的剑能刺进人体感到不可思议。 有学员对干事说:“中国传统文化高深莫测,什么都可能发生,如果凶手是练武术的呢?”干事登时来了精神,问:“你这么一说,我就理解了。我从小就觉得武侠小说里写的都是真的。”但他没有追查各乡的练武人,而是询问学校近期的情况,最后认定郑磅礴有作案动机,别人以为他要下山追捕,而他认为郑磅礴还在山谷。 他说:“连捅七剑,但只有一剑刺进要害部位,其他都刺在大腿胳膊上。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讲,罪犯最大的乐趣不是杀死华老师,而是要看到华老师的狼狈,所以罪犯一定会躲在山上,看着华老师的事业垮掉,你们越乱,罪犯就越开心。”他让一个学员穿他的衣服下山,而他换上了学员的服装。他指挥我们到学堂,将桌椅板凳搬到墙角,在空场中顶起铁丝,把一床棉被挂上去,浇了汽油烧起来。霎时滚滚浓烟涌出窗外,造成学堂着火的假象。 他让学员们到院中狂喊,同时观察四周动静,一个学员突然一指:“那是什么?”只见东方山坡上站了一个黑影,正伸着脖子向下望,神态十分专注。 干事从后门溜出,半个小时后,把郑磅礴押下了山。 面对学员们的指责,郑磅礴只是一个劲冷笑。干事说:“你别笑了,华老师是你杀的么?”郑磅礴:“这还有假?要杀要剐,随便你。”干事:“刺华老师那几剑是有很高技巧的,可你连我都打不过,怎么让我相信你?”郑磅礴脖子上青筋四起,一脸冤屈。干事:“你也别急。你要能用火柴刺透皮带,我就信你。”干事递给他一根火柴,解下自己的皮带,抻直了横在他面前。 郑磅礴用戴着手铐的手举起火柴,他向皮带瞄准时,看到了我。 我给予他鼓励的目光,他自信地点点头,刺下,皮带穿了。 干事大惊:“哎呀!我从小到大,今天算是见到真功夫了!”郑磅礴冷笑一声:“笨蛋!皮带上有眼,要不你怎么系扣呀?”干事大怒,抡起皮带,吓唬着要抽他。 郑磅礴又冷笑一声:“你再仔细看看,我刺的地方是眼还不是眼?”干事低头察看皮带,惊喜地抬头,说:“啊,你扎的不是眼!”这时警车到了,干事把皮带给警察看,警察也很惊讶,但他严肃批评了干事:“说过多少次,保卫干事没权使用手铐!”干事辩解:“现在犯罪分子都能买到手铐,我为什么就不能使呢?”警察怒吼一声,干事不说话了。 警察给郑磅礴换手铐时,看到学堂中冒烟,叫道:“着火了!”干事解释那是假象,是抓捕郑磅礴的计策。警察流露出欣赏的表情,但看了犯罪现场后,又把干事批评一番:“你多少算个专业人士吧,怎么就没看出人还活着呢!”奄奄一息的华老师被抬上警车,郑磅礴也被押上警车,车内就满了,干事需要搭驴车下山。警车开走前,我跑上去跟警察说:“郑磅礴肯定认罪,求你们千万别……”警察说:“我们读警校时,少林拳是必修课。放心,对待武林人士,我们都比较客气。”我们目送着警车开出山谷,转身见火烧上了学堂的房顶,干事大惊:“谁在屋里管火?”我们面面相觑。干事:“怎么?都跑出来看热闹啦!”学堂的火势已大,学员们坐在山坡上,等着火渐渐熄灭,响起了越来越大的哭声。干事坐在山坡最低处,脑袋深埋在两腿里,陷入彻底的失败感,这场大火把他一上午的聪明才智都抵消了。 我坐在山坡最高处,一个女学员爬上来,说:“我要跟你谈谈。”我想一定是郑磅礴的女友,答道:“是该谈谈了,你伤了他的心。”女学员一巴掌拍在我脚上,叫道:“说什么呢!把我当成谁了?”我定睛一看,是带我来此地的擦鞋女,想不到我已认不出她。她与我并排坐下,却不说话。我问:“不是要谈么?”她长叹一声,说:“六年了,突然见到你,只想问你还认不认识我。现在不用问了。”我俩坐了很久,学员们陆续下了山坡收拾火场残骸。她说她也要下去,山坡上的人少了,我和她再这么坐着,会非常显眼。她在遵循“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我问:“你还要跟着混下去?华老师要死了呢?”她转头,上嘴唇收紧,正是六年前企图咬我时的凶相,说:“他不会死。”她奔出二十几步,回头喊一声:“你呢?”我没有回答,摆摆手,她一溜小跑地冲下去。 乡保卫干事在下午三点钟搭上了一辆下山的驴车。他刚坐好,一个人跳上驴车,挨着他坐下,说:“把你的皮带给我,我可以把一盒火柴都插上去。如果我做到了,请借给我两百块钱。”此人是我。 【二十七】 回到北京后,才发觉,有一件事情,我逃避了整整六年。 六年前,我应该为了Q,冲进美校,见人便杀见物便毁……起码应该用暗劲把气体大脑和体育老师的内脏震伤,让他俩在半年后查无原因地死去。 郑磅礴只学了一招剑法,便立刻去了断恩仇,而我一身的武功却不出手,真是惭愧。 出了火车站,没有回家。我在新华门小吃一条街吃了碗疙瘩汤,想到即将杀人,又吃了碗羊杂汤。后来,还吃了小笼包子、紫米粥、南瓜粥、驴肉火烧、肉夹馍、京都肉饼、牛肉拉面、朝鲜冷面、新疆拉条子…… 胃胀难忍时,想到还有一样没吃——卤煮火烧,进而想到了王总。 我找不到王总的卤煮小店,因为小店所在的胡同已不在,那里现在是一个深坑。建筑工人告诉我,要建一座七十层大楼。大楼表面将由蓝色玻璃覆盖,阴天是一片海洋,晴天是一片雪地,其反光射向附近居民楼的家家户户,多厚的窗帘也会被照得像猪油皮般透亮。 也罢,不耽搁了。我上了公共汽车,向美校而去。 美校亦有改观,开墙建店。原本灰色的围墙成了一串简易铁皮房,开了快餐店、服装店、日杂店。教学楼表层贴了暗红色瓷砖,远望密密麻麻,十分眼晕。从瓷砖的审美价值上,我判断美校换了校长。 体育老师穿着短裤,带着一班学生打排球,他的小腿上攀着一条黑蛇。我仔细看是根血管——他得了静脉曲张的病。为等他下课,我先上了教学楼。 杀手对被杀目标有着特殊的感情,我想尽量多观察他。教学楼厕所的窗户正对操场,我走进厕所,却一眼看到气体大脑。 他六年来肥胖了不少,正在清洗两扇明清木窗,窗上雕着细密的鸳鸯、蝙蝠、麒麟、寿桃。见了他,我不自觉地叫了声:“老师。”他猛抬头,眼神近乎狂喜,声音颤抖地说:“已经很久没人叫我‘老师’了,你是哪个班的学生?”我:“没考上,考前班的。”他迎上一步,紧握我手,连说:“难得。尤为难得。”我:“那时候,听说你调到校办颜料厂去了,怎么?一直就没调回来?”他摆摆手,一言难尽的样子,说:“没两天就调回来了,但……造化弄人。”Q事件是个谁也不在意的小风波,他重回教师队伍后,正值举办教师作品联展,他画的《乔丹投篮入太极》大获成功,“乔丹把篮球投入太极图中”这一创意,被评为:“东西方文化的完美结合,传统与现代的交融,既表达了美国文化对中国都市的冲击,又振奋了民族精神,体现了中国民众的包容性。其多元的立意和暧昧的技法,足以影响到下一个世纪。”他深得美术界高层的赏识,而校长的作品是在个三十厘米见方的扇面上用三笔画了一条金鱼,许多人都说这等于是辞职报告,这样的人不够资格当校长。校长辩说这是他以三十年功力体会出来的中国传统文人的最高境界,遭到一评论家写文讥讽:“你是上山下乡的一代,哪见过传统文人?”校长一病不起,据传得了疯病。气体大脑把握住了这次机会,上下运作,成了新一任校长。权力刺激了他的创造力,连续画出《乔丹三步跨长城》、《乔丹带球过黄河》、《乔丹与张曼玉见面谈什么?》、《土炕上的乔丹》等巨幅油画,不料遭到评论界一致批判,背上了“哗众取宠”的恶名,被美术界高层厌恶,把他的校长撤职。 新任校长原来是他的下级,两人关系逆转后,瞅着他别扭,就说:“你在颜料厂干过,虽然时间短,但口碑好,那里需要你。”他当了半年颜料厂厂长,但随着经济搞活,颜料厂出现高额利润,新任校长又把他调回了教师队伍,但不让他教课,只让他管理静物画的道具。他整日面对着学校仓库的破旧盆子罐子,有了自杀之心,但乔丹退出篮球界后又复出的新闻给了他莫大的鼓励。他对自己说:“努力奋斗,永不停息!”他寻找各种造型古怪的东西,令学校的静物画摆设有了新意,赢得学生的尊敬。常有学生对他说:“多谢了,师傅。”师傅?为什么不是老师?——他被看成了打杂的,痛不欲生。 后来,他的精神升华了,觉得只要为学生好,不管叫他什么都可以。但他的做法引起了新任校长的猜忌,觉得他企图东山再起,在校长办公室安排了一张小桌子给他,整日看着他。 他低声说:“我搞来这两扇明清窗子给学生画,校长就很不高兴。我不跟你说话了,要是洗得时间过长,他又该乱想了。”正说着,一个身形如鹤的人走了进来,他连忙叫了声:“校长!”那人没搭理他,两眼空虚地走到小便池前,尿出三两滴,飞快地出去。 气体大脑慌了,说:“我得赶紧回校长办公室了,回去晚了,还不定出什么事呢。”他拎着两扇窗跑出厕所,又探回半个脑袋,说:“你能到学校看我,我很感激。我照理该找个地方,和你好好聊聊。”我:“别难过。您永远都是我的老师。”他眼圈一红,消失了。我想:天下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在坏人最坏的时候惩罚他。 幸好,还有体育老师。等到五点,体育老师下课,骑自行车离开学校。我一路小跑,跟踪到他家。他家在一座破败不堪的筒子楼,充满炒菜的恶浊气味。 他在水房淘米时,我走到他身后。只要把手掌拍在他的第七根腰椎上,他的内分泌系统就会败坏,两个月内瘫痪,半年内死去。 但我就是学不来郑磅礴的狠劲,迟迟未能出手。我说:“我想跟你谈谈。”体育老师的反应非常奇怪,他慢慢转过头,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说:“啊,终于看到了你的相貌。”他端着米锅走出水房,走下楼梯,到了街上。他一直向前,绕了工人体育馆一圈,然后停下来,说:“到此为止吧,我已经静脉曲张了。”我走近,伸手。 但手掌还是停住了。 他长叹一声:“六年啦,你还是下不了手,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六年前的一个傍晚,他觉得有人跟在身后,转身却也看不到人。 他跑起来,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他多次感到背后的杀气,但始终没有受到致命的一击。 这个隐形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令他拼命地奔跑,由于小腿血管压力过大,得了静脉曲张。 我告诉体育老师,我的母亲是医生,静脉曲张的手术费六年前是四百元,现在也不会有多贵,还是要及早治疗。 他哀叹:“已经涨到五千了!” 我:“美校不是很有钱么?” 他:“肥的是那帮画画的,哪轮到我们这些体育老师。”清苦的生活和死亡的威胁,令他看穿了世上的浮华,觉得只要对学生好,生命就有了价值。我想:他们怎么都改好了?我再无用武之地。 我对他说:“我今后不会再骚扰你,如果你还觉得身后有黑影,记住,那一定是你的错觉。”八卦掌可以练到“如影随形”的境界,六年里跟踪他的只会是K,他和我同样身怀绝技,也同样缺乏一击的血性。 体育老师一脸疑虑,哽咽道:“结束了?” 我:“结束了。” 他挂着两行热泪,端着米锅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倍感欣慰,难道我做了好事? 正当我思考此事的性质,感到后背升起杀气。如果我回身,就会被击中。我向前一跃,作势转身,杀气压过来,我只好又向前一跃。 连跳了五次,我仍未能转身。 武功高下立判,K在这六年超越了我。我不再跳跃,心怀死志缓缓前行,走到路灯下,清楚看到脚底有两条人影。 我:“K,是你么?” 背后没有回答,脚底多出来的人影逐渐缩小,消失。 我压力顿减,急忙回身,见街上有几对饭后散步的老人,K了无踪迹。 他将我彻底击败,也激发了我的斗志。我暗下决心,回家后要闭门练武,一年后再战。当我大步行走,沉浸在激昂情绪中,忽感前方有股异样杀气,我一惊,见一个女人挡在眼前。 她穿低腰裤,露着整个腹部,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嗲嗲地说:“大哥,你瞧我咋样?”看着她圆润的肚皮,我赞了声:“厉害。”她抿嘴笑了起来:“知道厉害就好。”伸手挎住了我的胳膊。我忙说:“我身上只剩三十块钱。你——我实在消费不起。”她一瞥我,眼神幽怨,说:“啥钱不钱的,一块乐乐呗。”她如此爽快,再拒绝就显得小气了。我俩手搭手,走了一会儿后,她问:“大哥,我们这是去哪呀?”我:“……啊?不是去你那么?”她:“我哪有地方呀!”我以为我俩会不欢而散,但她仍依偎着我的肩膀,又向前走了二十多米,羞涩地说:“大哥,你别瞧不起我。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我会选择公共厕所。”我:“……啊。”她连忙解释:“当然不是一排坑那种,而是收费厕所,里面全是单间。也不贵,一个人才五毛钱。”她又介绍了种种好处,终于说服了我。但我还是心存疑虑,问:“收费厕所?门口总有收费的人吧。到了门口,咱俩也只能分别进男女厕所。”她抿嘴笑了。 我:“啊,你的意思是给看门的点钱?多少?二十块够么?”她笑得更加妩媚,说:“不用,这钱咱们省下了。用这钱,请我吃麻辣烫吧。”我:“你有什么妙法?”她:“真的很妙,其实大哥,我是个男的。”我一下蹦出五米开外,她(他)惊喜地叫道:“这是什么!轻功?你太棒了。”她(他)稍一动步,我转身就跑。 跑过了工人体育场、宝利剧院、鬼街……一路泪如雨下。六年的禁欲生活,已让我不辨男女。可想而知,我把自己毁到了何种程度。 站在街头,只想找个真正的妓女。但我仅剩三十元钱,绝不可能达到目的。我想了又想,想到了风湿。六年的岁月,他的境界会达到难以企及的高度,三两句佛言禅语,便可令我康复。 找他缓解心灵,比较省钱省力。 我跑过美术馆、钟鼓楼、什刹海……纵身一跃,翻入玉涵寺。院中一片漆黑,只有风湿的窗户还亮着灯。老友重逢,他一定会痛哭流涕,想到敲门后的激动场面,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敲门。 门开。 风湿露头,叫了声:“是你!” 我刚要搭话,他已蹿回屋里,坐到电脑前奋力地连击鼠标,屋中响起一片枪声。我说:“我回来了……”他瞥了我一眼,叫声:“糟了!”把耳机戴上,屋中的枪声便销声匿迹。 我看看四周,他不但有了电脑,还配备了打字机、传真机、复印机,除了那张明清式样的木床未变,和白领办公室并无两样。 走近电脑,见屏幕上是美国特种部队解救人质的场面。风湿一边开枪,一边对着麦克喊:“从左边包抄!哎呀,你怎么又中枪了,用手雷!”似乎电脑里有多人在玩。 看到他的书案下堆着几捆书,想是佛经,我抽出一本,却见是口语化文字,一份禅宗文化的讲课纪录,讲课者是一个叫南怀瑾的老人,从前言后记看,似乎很有名气。 随便翻了一页,见是写南怀瑾常睡觉不安心,担心他的棒子交不出去。我前后多看了几页,才搞明白他说的棒子指的是他所代表的禅宗流派。棒子交不出去,是指没有继承人。 隔几页,又写南怀瑾安心睡了,因为这个接棒子的人已经有了,此人不在身边,南怀瑾也不着急去找,只说要等等他——读到这,我骤然心惊,直觉告诉我,此人可能是风湿。抬头看风湿投入玩游戏的样子,想:看来,老先生得且等了。 此书诙谐,一路贬低自己,不觉读到了凌晨一点。风湿游戏结束,把耳机、麦克奋力地甩在桌上,看来他的小队没有救出人质。风湿愤愤不平地说了句:“什么人呀,和你们组队,就从来没成过事!”他猛然发现我坐在屋角,一脸怒容转化为哭相,喃喃道:“你回来了?”我终于看到了我想看到的,心里却全不是味道。 风湿手忙脚乱地给我倒茶,隔一会就拍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两声。十五分钟后,他两手一合,做了个莲花手印,情绪平息下来,问:“你跑哪去了?” 我讲了我的经历,引得他长吁短叹,吟道:“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我:“呵,你怎么有了文学修养?”他嘿嘿一乐,说:“两年来,我晚上没睡过觉,只在第二天中午睡一会。单日读古诗,双日玩游戏。”两年前寺庙从南方移来了一尊元代石佛,此佛像在山野中暴露多年,山民们常看见有大蟒蛇盘在石像前,石像搬走后,山民在石像原地发现了蟒蛇尸体,风传大蟒蛇的精灵追到北京去了。 ——这是送石佛来京的文物部门人士讲的,严重影响了看门老大爷,他晚上听到院中有“噼啪”的巨响,逢人便说是大蟒蛇的精灵在跪拜石佛。少数小和尚受了影响,每日天一黑便关门睡觉,不敢出屋。 风湿大叫:“鬼话谣言能有市场,正是末法时代。唉,我只能做到我不买账,所以不睡了。”他两手一合,做出莲花手印。等他情绪平息下来,我问:“王总怎么样了,还找你么?”他吟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王总破产,再也见不到了。”我惊叫:“被仇家杀了?还是自杀了?”风湿摇头:“都不是。他觉得自己穷了,不好意思见我。”感慨了一阵人世变幻,我告辞,风湿说:“你可以住这。”我:“不,回家了。”翻出玉涵寺,大街上无车无人,一排乌鸦站在电线上打盹。我放轻了脚步,惊醒它们,必招来“哇哇”乱叫,这份不吉利,我已无力承受。 沿着北海的红墙行走,感到生活无着无落,压抑到极点,便跑了起来。跑过故宫、南河沿、前门、宣武门……在琉璃厂街头,看到一个手拎麻袋的人正从垃圾桶中掏出个可乐罐子,身形很像是K,但想他不会如此落魄,只晃了一眼,便跑了过去。 凌晨三点整,我爬上了西单电报大厦的钟楼,两手掩耳地坐在巨大的表盘下,被“东方红”曲调的钟声震得五脏俱颤。钟声停止时,一个十岁的小孩从钟楼另一面拐过来,正是弟弟,他说:“嘘——哥,是我。你应该回家,爸爸想你。”我:“他没有饿死?”弟弟:“还活着。跟我回家吧。”弟弟向我伸出手,我正要抓,弟弟却急转头,惊恐地向下看去。顺着弟弟目光,只见深如谷底的楼下,站着一个手拎麻袋的人影。 我说:“不要怕,有哥哥。”再看弟弟,他已不在。 顺着排水管道滑下,脚踏实地后,看那个拿麻袋的人坐在下行的台阶上,背对着我。 我走下台阶,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时,他叫道:“坐。”我俩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地坐了很久,他终于说话:“我修习的拳术,善于背后进攻。现在,我把我的后背让给你,出手吧!”我:“有意义么?你已经高过我许多。”他:“高过你的是武功,不是比武。比武会有意外,一阵风,一句话,都可能令弱者变强、强者变弱。”我:“我不想比武。”他沉默半晌,说:“你有什么武学上的困惑,提出来,我尽量回答你。一年之后,希望咱俩还是对手。”我:“好的,那我问了。你既然报复了体育老师,也一定不会放过撩Q裙子的美术老师,你是怎么报复他的?”K懊恼地叫了一声:“嗨!”气体大脑的罪恶大于体育老师,他是K首先要报复的目标。K在他背后跟了一年,始终下不去手,而气体大脑也始终没有发觉,结果连威吓的作用都没有起到。 K总结:“还是搞体育的人敏感呀!”我俩大笑起来。笑声停止,K说:“好啦,该问武学上的事了。”我:“我六年没有练武,提不出问题来。”他遗憾地叹了一声。我:“能不能再问个别的问题?”他:“说。”我:“Q怎么样了?”他没有应声,拎着麻袋站起,走下台阶,经过一条横陈在路面上的树影时,身形一闪,就此不见。 电报大厦前的马路开阔,弟弟从马路对面走来,在K消失的树影前止步,说:“哥,跟我回家吧。”我俩沿着长安街向西行走,脚前柏油路面上出现了一朵红色斑点,很快便生出了一大片。我回头,见身后马路的尽头直通天际,涌着一股红潮。 太阳即将升起,弟弟不知了去向。 回到家,见父亲平卧在床,拇指弹着食指。我在床边坐下,父亲生气地说:“你昨天一整天跑哪去了?快给我弄点吃的。”六年等于一日,父亲原谅了我。 【二十八】 父亲虽被免职,但他属于官僚体系,六年里,工资由一千元上涨到三千六百元,这钱足够养活我俩。“倒霉的官僚也好过幸运的百姓。”——我接触过下层的贫困状况,用这句话来安慰父亲,父亲得意地笑了,说:“早知道啦。”在家住了两个月,我方鼓起再见Q的勇气。但她家已搬,邻居告诉我,Q父亲转业了,据说当上冷饮厂厂长,成为大款。坐在草地,凝视着以前属于Q的窗口,取代淡蓝色窗帘的是一扇金属百叶窗,为银白色,好像一枚硬币。 我买下能吃半年的方便面,不愿再出家门。父亲却有了活力,跟我商量:“反正我工资也涨了,不如买个电视机吧?”家中的电视机,二十年前毁于他手,因为他不停换台,永不停手,把换台杆拧断了。 我说:“算了。多好的电视机,也禁不住你那么换台。”父亲笑得脸颊鼓起,说:“经得起了,现在的电视机不用拧,都是遥控器。”他和我一块出门,走在街上神态自然,看来我失踪六年,迫使他上街买饭,令他得到锻炼。我俩在商场为电视机壳子应该是黑色还是银色发生争执,父亲选择银色,理由为“飞机也是银色”,我选择黑色,因为不愿家里有任何东西令我联想起遮挡在Q窗口上的百叶窗。 售货员等得很不耐烦,插嘴说:“现在谁还用黑壳的?黑壳样式早被淘汰。商场里的黑壳电视机都是处理品。”我:“黑色过时了?”售货员:“当然。黑色象征着沉重的过去,现在经济蓬勃发展,需要我们向前看。千家万户中的银色电视机,正是中国人心态健康的体现。”我和父亲把一台银白色电视机抱回了家。 父亲用遥控器换台,依然飞快,荧屏上一片浮光掠影,根本看不到具体形象。我大喊:“停!”父亲惊得遥控器脱手,电视上出现了一个肥胖的小品演员,他多才多艺,有着独特的健身方式——每日清晨挥舞一条三米长的鞭子,抽得地上啪啪作响。 父亲拾起遥控器,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换了。”我连忙扣住父亲的手腕,我看的不是小品演员,而是围观群众中一个瘦弱的身影,每当小品演员抽一鞭子,此人便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父亲也注意到此人,舌头猛舔嘴唇,终于叫出声来:“死不瞑目!”对,是Q的父亲。他干瘪了,老鹰似的眼神全然暗淡,从他穿的廉价衬衫看,绝不可能挣了大钱。 电视机中的记者也注意到他,问:“大爷,我注意到您哆嗦半天了,对这手绝活,您有何评价?”话筒伸过来,Q父亲受宠若惊,堆出一脸笑褶,故作机智地说:“你觉得呢?我一般对这类问题不发表意见。”记者觉得无聊,话筒很快转向其他群众。 看到这,父亲叫了声:“笨蛋!” 根据电视上的建筑特征,我找到了小品演员晨练的小区。连续去了两个月,但Q父亲再没有出现,难道他只是那天凑巧路过? 小品演员每早六点十分下楼,都会看到我等在小区广场。他一天拎着鞭子走过来,说:“年轻人,你的苦心,我都看到了。告诉你,不用偷学啦,从今天开始,我教你!”想到可能永远找不到Q,我两手抱头,坐在草地栏杆上痛哭不止。小品演员没料到自己的善意能把别人感动成这样,也禁不住鼻头一红,说:“这年头,演艺圈不好混。我知道你们这些三流演员的难处,我会把真东西教给你。”这引起了我更大的哭声,也造成了其他人的误解,小区里传来一片“的鞭子抽到人啦!”的呼喊,登时涌现出许多围观群众。我扫视一眼,还是没有Q的父亲,愈发地不能控制自己。 小品演员把我拉起,拨开众人,铿锵有力地说:“你这个徒弟我收定了!咱们回家去。”我泣不成声,实在说不出话来,便弯腰解下鞋带,随手抽了两下,三只蜻蜓掉在地上。 我用实际行动,表明我的鞭法高过他的鞭法,然后系好鞋带,起身跑了。到小区门口,回望一眼,见他仍站在原地。我知道,这事对他打击很大。 我以理智斩断了对Q的思念,找不到她,就当她死了吧。随后又理智地想到,既然父亲活着,那么二老爷应该也活着。 保持着强大理智,坐上郊区汽车。 污水河已干枯,露着一河床白亮的大石头,但仍不时飘上一丝恶臭。二舅家的院门锁着,我等了五分钟,想:“来过了,就好了。”转身离开。 穿过一条铁路,走入一片菜市场,穿过去就是车站了。“再有两个小时,我便到家了,好像并不曾来过——这是最好的结局。”我如此想着,前面晃荡过来一个人影,他的背驼得虾米一样,拎一只篮子。 他走到水果摊前,掏出一块肮脏的手帕,打开,取出两张毛票,买了三个有烂块的苹果,晃荡着走了。 我目送他走出市场、穿过铁路,直到走出视线的极限。 他和我有着深远的缘分,不管我来的时间多么短暂,我俩依然会相遇。这个我避不开的人,便是我的二老爷。 我跑到水果摊前,叫道:“来三斤苹果,好的!”苹果装进塑料袋,递到我手里。但我没有拿着苹果追上去,而是反身去了车站。 当汽车来到时,我告诫自己:“不是想清楚了么,来过了,就好了。”上车后,我抢了个座位。一个七岁小孩站在我面前,不断暗示我给他让座,令我倍感人心险恶。 为避开他的目光,我掏出一个苹果,张口咬下。小孩表情惊愕,我也意识到嘴里有土,但为了不失态,我咳一声,把苹果连沙带土地吞下。当一个消瘦的苹果核从我嘴中吐出,小孩流露出钦佩的目光。 我:“你坐吧。”起身让座给了小孩。小孩坐下后,不停地仰头看我。我笑着对他说:“不要看了,我是个混蛋。”又把一个苹果塞进嘴里。 在车上吃掉了两斤苹果,到达北京城区后,我拎着剩下的一斤,走了二三十分钟,见前方一个清洁工正在扫街。我从兜里掏出三十块钱,放在马路牙子底部,然后跑到清洁工跟前,说:“出事了,你管不管?”清洁工紧张地问:“什么事?不能找警察么?”我回手一指:“地上有一把钱。”他立刻扔了扫把,飞跑过去。 他回来时,绷着整张脸,但笑容就像十四岁女孩的乳房,即便用最大力量压制,也还是会鼓胀出来。 他连说:“我会交公的。我们有规定。”他弯腰拾扫把,嘴里却发出“扑哧”一声,霎时间笑得不成样子,嘴里仍说着:“我们有规定,我会……”他和我四目相对,没有说出后半句,因为傻子也能看出来,他是绝不会交公的。他索性冲着我笑了两声,我迎着一笑,他的笑容立刻变得自然。 他继续扫地,我继续前行。我想:我应该给二老爷钱。 我身上还剩三元,见路边有座公园,恰好是门票价格,就消费了。 公园中有片大湖,浅水处建成了水上乐园。水上乐园的岸边围有一圈铁栅栏,扶着栅栏我向里观看。 里面有数不尽的未成年少女浑身湿透,由于我的年龄所限,这批女孩长大后,跟我缘分全无。和我同样站在栅栏后的是一排老头,他们老眼昏花地观望,估计心中是和我一样的念头。 我掏出苹果,分给了三个老头,其他老头围了过来。三个老头慎重地拿着苹果,说:“我们不是小孩,用不着玩这套。告诉你,我们的子女都是下岗职工,我们也没有退休金,你从我们这骗不到钱。”我:“我是这一代的国术馆馆长,只想让国术馆的武功得以流传。”从此,我在湖边无偿教拳,直到伟大的2000年。 第六章 空名 【一】 2006年,我的女友嫁到英国,我也积蓄将尽,无法再留在上海。 每当重大转折,弟弟都会出现,给我以启示。但这次我等了很久,也不见弟弟踪迹。弟弟爱待在阴暗角落,我便半夜溜达在街上。 走到西藏中路,迎面过来一个背旅行袋的人,叫了声“哥们”。听是北京口音,我停下,他说:“历史的真相只被少数人掌握。你想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拍了一下旅行包,示意里面全都是书。 我:“我是平民百姓,潦草活着就行了。” 他哼了句:“空心百姓。”继续前行。 五分钟之后,他愤怒转头,说:“老兄,你不买书,干吗还跟着我?”我:“很久没见到北京人了。”这时旁边餐馆出来一帮人,卖书者急忙迎上前去。经过讨价还价,终于五元一本成交。那伙人走了,卖书者浑身轻松地靠在马路栏杆上。 我上前,说:“你卖得太便宜了吧?”他哼道:“你懂什么。现代人不关心历史,这价卖出去就不错了。历史就像电视,播过去就播过去了,打个比方……咱们就拿二十年前香港版的《射雕英雄传》为例,演黄蓉的女演员当时多火呀,现在又有几个人知道。”我心中一惊,仔细看他的相貌,脑海中浮现出了十几年前的横三。他继续说:“恐怕连她的名字,你都说不出来吧?”见我低头不语,他情绪激动起来,拦住一个路人,叫道:“你知道么?”他被骂了句“十三点”,索性大喊一声:“谁知道黄蓉叫什么?”他两眼充血,如癫似狂。 肯定是横三了——我热泪盈眶,就要和他相认,这时耳畔响起急速的刹车声,一辆宝马轿车紧挨着马路栏杆停住,车窗缓缓降下,响起低沉的嗓音:“我知道,她叫——翁——美——龄。”车里的才是横三。 他理着小平头,黑壮黑壮,一脸彪悍。十几年前,他骑自行车去香港为翁美龄报仇,骑到上海便再也骑不动了,就此停留下来。 他现在盘下三十几座仓库,以一年低则八万高则十二万的价格出租,丰衣足食之后,他还有精神生活:带一个仓库管理员每月拍一次上海夜景,用一台DV摄像机,管理员为二十九岁未婚女性,相貌一般。 他对管理员的指示是:“走到哪,看见什么东西,让咱们心里头‘嘿——’一下,就拍;让咱们心里头‘嗯——’一下,就不拍。”他的表达简洁明确,管理员基本什么都不拍。 他最后沉不住气了,说:“妹妹,你怎么什么都看不上眼呀?咱们一晚一晚地逛悠,多少得拍点吧?”管理员:“你可别怪我眼光太高,我爷爷当年是资本家。”他:“那你爷爷后来呢?”管理员:“跳楼了。”横三心肠好,见管理员话说到这份上,不愿再强迫她。事情的性质变了,成了横三每月一次陪管理员出来逛街。不料今晚碰到了我。 横三最感兴趣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卖书者。他请我俩吃螃蟹,管理员陪同。我们从九点吃到凌晨一点,横三和卖书者仍妙语连珠,管理员跟我说了句:“翁美龄算什么,我崇拜的是周璇。”说完,趴在桌上睡去。 我倍感无聊,看到厨房的门打开,一个肥头肥脑的大师傅靠着门抽烟,我走过去搭话:“耽误你们下班了。”大师傅:“听口音,你们是北京的?”我:“没错。”大师傅高兴地说:“我最喜欢听北京人说话了,嘎嘣脆,一点小事就能说得特神。”我一笑:“那是贫。”他:“哪里哪里,你们有口才。”他笑起来,一脸厚道。 这时身后响起摔啤酒瓶和椅子倒地的声音,横三大叫:“开打!”我本能反应,一拳打在了厨师的眼睛上。 转身,见管理员精神抖擞,以“小楼吹彻玉笙寒”的少林派擒拿手法将卖书者按在桌子上,横三气哼哼站立,刚才他那句“开打!”的话,显然是对管理员喊的。 回头再看大师傅,他捂着一只眼,另一只眼充满委屈,说:“你们北京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我刚要道歉,他回了厨房,拿把菜刀冲出来。 我自知理亏,不愿跟他动手,转身就跑。横三和管理员见这场面,也慌了,向门口跑。大师傅高喊:“想白吃?别走!”踢翻一个桌子,先冲到门口,横刀而立。 横三与管理员对视一眼,目光深邃,然后慢慢地向大师傅靠近,看来要空手入白刃。 我为他捏了把汗,不料他扑通跪下,感情真挚地喊道:“大哥!今晚这事,你得原谅我。我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仰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大师傅:“你到上海几年了?” 横三:“都十几年了啦!” 大师傅:“都十几年了,你怎么还来北京痞子这套?上海不吃这套,我要打110。”警车来后,我们都被带回分局。审理我们的是一个年轻警察,横三交代打架起因,他和卖书者聊得兴致正浓,卖书人说了句:“其实一山更比一山高,小龙女比黄蓉更可爱,演小龙女的陈玉莲也比翁美龄有气质。”引得横三发狂。 年轻警察听到这,一拍桌子,说:“各位老哥,我今年二十四岁,但我的牙都松了——这是值夜班熬夜熬的。你们太无聊了,我的牙松得真不值,你们比我岁数大,就不能干点有意义的事么?”他把我们训得抬不起头来,横三憋红了脸,说:“真对不起您,您说得对,我应该把他杀了。”说完恶狠狠地盯着卖书人。 警察一拍桌子,叫道:“住嘴!怎么,我的话,你们听不懂呀?”我们连说:“懂。”纷纷指责横三。横三想明白了,扑通跪下,扬头已是泪流满面,说:“您好心教育我,我还……我真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大师傅小声跟管理员说:“北京人真贱。”管理员:“不懂了吧?这叫能屈能伸,做大事的人都这样,我从小见多了。”最后,顺利达成了调解,横三交了罚款。卖书人被扣了下来,因为他卖无号图书的事被横三交代了。 我们走出警局时,大师傅问横三:“那人和你们都是北京来的,何苦呢?”横三:“你不懂,人不是以地点来划分的,是以立场。”横三开车把大师傅送回餐馆,我也要在餐馆门口下车,横三说:“你下去干吗,跟我到酒吧去。在餐馆里聊天是特土的事,北京人才这么干呢,在上海都是去酒吧。今天一高兴,忘了这茬,在餐馆聊了半宿,想想都觉得丢人。走!咱们去酒吧。”我谢绝,说:“十几年了,总猜你被香港影视圈的人杀了。见你活得好,我也就放心了。”他动了感情,紧握我手,说:“我明白,人呀,不管小时候多好,长大了就分出了档次。你是不愿再跟我来往,对吧?”我:“哪的话……”横三:“别说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以前咱俩是交心的哥们,我能再跟你说点心里话么?”管理员知趣地下车了。 她站在街灯下,从衣兜里取出包蚕豆吃了起来。横三看着窗外的她,问我:“你觉得这姑娘怎么样?实话告诉你,我喜欢她一年了。”我:“一般,你看上她哪了?”横三:“她忠心,为了我能玩命。她在餐馆打那卖书的,你还没看出来?”我:“小心,她练的是少林派的小天星手。其中可能有阴谋。”横三:“瞎掰,那是日本的合气道。女孩里可流行合气道呢,我给她办了张卡,她就对我有了笑脸。唉,能有个笑脸,就够了。你也知道,我从小就对女人……太猛,我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我:“这么多年,你碰过女人没有?”他:“嘿嘿,碰多了,跟打保龄球似的,早没心理障碍了。但她在我眼里不是女人,她是……媳妇。”我俩都一哆嗦,觉得这个词肉麻得要命。 隔了半晌,我小心地问:“你究竟看上她哪了?”横三:“她爷爷是资本家。我们这种土包子有了钱以后,首当其冲是要提高后代的血统。”我:“漂亮女大学生有的是,你又何苦委屈自己?”他:“现在的学历根本就不能作为衡量人的标准,以前的资本家可都是真才实学,更保险点。”我:“好,既然决定了,就去做。”他:“可我怎么开这个口呢?我一见她就自卑。今晚上,我谈翁美龄,主要是为了刺激她。可她无动于衷。”横三痛苦难耐,用头蹭着车窗。我:“这个忙,我帮了。”走下汽车。 她嚼着蚕豆,一脸困倦。我说:“车里那家伙对你没安好心,你要能找到别的工作,趁早换吧。”她嘴里“嘎嘣”响了一声,两眼来了精神。 我顺着街边而去,五秒钟后回头,见她正走向横三的轿车,仪态万方。 【二】 行出三百米,估算横三的车走了,我折回餐馆。餐馆内已收拾好,大师傅正领着两个服务员将四张凳子拼在一起,我走进去搭话:“哈哈,搭床呢?” 大师傅:“请您尊重我们。在餐馆里睡觉,只有低档次的餐馆才这么做。我们拼凳子是为了打牌。”我:“不是有桌子么?干吗在凳子上打?”大师傅:“你就不能有点生活情调?凳子低桌子高,把牌甩在凳子上,能抡圆了,多带劲呀。”我赞道:“有品位。”他:“别跟我套近乎。你晚上没地去,是不是?告诉你,我是决不会让你加入打牌的。跟你们北京人,没法交朋友。”我:“不打牌。想跟你买瓶白酒。商店关门了。”大师傅把酒拿给我时,好心地问:“要不送你袋榨菜?”我谢绝。出门时听到大师傅教育两个服务员:“鲜花还要绿叶衬,光喝酒不吃菜——典型的不上档次,你俩一辈子也不能犯这个错误。”在街头边走边喝,喝光了酒,便躺在某商厦门口的喷水池边沿上,仰望月光。后来发现,那不是月光,是商厦的顶部灯光,感到格外沮丧。 低头看池水,有了轻生之念。当我即将跳下,水池另一侧响起一男声的哀求:“求你,不要!”好奇心拯救了我,绕过去,见一对小男女正在吵架。女的站在水池沿,男的跪在地上,旁边停了两辆自行车。 我:“小伙子,让她跳吧,这水不会有一米深。”女的“哇”的一声哭了,男的:“先生,求您啦,别添乱。”既然他如此有礼貌,我就不再说话,坐在一边静观事态发展。男的语言啰唆,没有一句话能说到点子上,女的隔几分钟说一句:“分手。”男的每次都一阵结巴。 他的表达能力令人无法忍受,我上前一拉女的,说:“我听了半天啦,姑娘,你真没必要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要不,跟我走吧。”女的痛快地应了句:“跟你走!”她骑上自行车,我飞身一跃,坐在车后座,单手扶住她的腰,摇摇晃晃而去。三分钟后,男的骑车追上,客气地劝我:“先生,您的手能不能拿开?”我:“拿开了,我抓什么?”他:“抓车座下的铁棍呀。这样能抓得比较牢。”我抓上铁棍,果然如此。 我:“多谢。”他:“不客气,你家离得还远么?”女的叫:“先生,别理他。”男的知趣地拉开了距离,不即不离地跟着。 又骑了十分钟,我见对面街边站着一个泳装少女,正在向我挥手,显得十分热情。我喊了声:“停!我遇上熟人了。”跳下车跑过马路。 跑近才看清是真人大小的照片贴在硬纸上,裁成人形。女的跟过来,说:“啊,这是日本少女偶像,给胶卷做的广告。”我:“真阳光呀,咱们能带上她么?”女的:“那可不行,我骑车带你已经使了全力,不能再增加分量。”我想了想,向街对面一招手,男的立刻骑过来。 之后的情景是,女的带我在前,男的带纸人在后。我扶着车座下的铁棍,看着女人蠕动的腰部,盘算着和她进家后的美事,回头看了一眼男的,暗想:小子,什么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说的就是你这样的。 第二天早晨,头痛欲裂地醒来,见男的女的穿戴整齐地坐在我床边,说:“我俩早醒了,但总得当面道声谢再走。”我连说:“不谢,不谢。”心里一塌糊涂。 临出门时,我问:“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女的脸颊绯红,快步跑下台阶,慌乱地开车锁。 男的小声说:“上海房屋紧张,我俩恋爱一年,还没体验过对方。昨晚,多亏你给我俩提供了个地……” 他后面说什么,我精神恍惚,半个词也没听清,随口敷衍:“应该,应该的。”他俩骑车走时,仍千恩万谢,不停地挥手告别。我站在台阶上,忍不住喊了句:“以后,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想来就来啊。”入了家门,见泳装纸人性感地立在窗口,活人一般。我想:“总算在上海做了件好事,可以离开了。” 【三】 多年未见的父亲,已衰老虚弱。母亲取得了大学文凭,评上了中级职称,退休回到了家里。她由一个文弱姑娘变为力大无穷的老太太,每天把父亲抓下床,强迫他在地面上停留五个小时。 父亲爱站在房间门口,进退两难,被母亲称为“门神”。母亲在家中行走,遇到阻碍道路的父亲,像搬一辆自行车一样随手搬开,熟练轻盈。 我家搬离了原棚户区的大楼,搬到干休所,得到一套四居室住房。父亲的退休金涨到六千七百元,母亲夸他是一棵摇钱树,他就高兴地打个响指。时隔多年,他还是成了既得利益者。 我回家后,他俩用多年积蓄在北京郊区买下一个农家小院,将原有房子扒掉,盖房五间并建地下室。我们三人隔一个星期去视察一趟,父亲看到民工们为建地下室挖了深坑,精神开始振作,他站在足以将他摔死的大坑边沿,头发被风吹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房子三个月建好,又隔了两个月,他俩住了进去,养起了宠物。 养狗养猫、养鸡养鸭,后来养起了蜜蜂,养蜂要随着花开全国南北地游走,他俩势必要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 城区里的房子留给了我,母亲嘱咐我:“我俩给你腾地,是希望你能造出个一男半女。”我问父亲:“你的意见呢?”父亲:“我身体不好,需要孙子疗法。”父亲认为他有了孙子就有了锻炼身体的动力。 当我一个人享受四居室住房,感到自己被淘汰。我已不是他俩的目标,他俩的感情指向了下一代。 好,造小人。 我到网吧发了一份征婚启事,标题为“不谈感情,只为造人”。在自我介绍的栏目里,我不愿写“国术馆馆长”,写的是“体育运动员”,出于自尊心,为避免和游泳、跑步等运动混淆,加上了“特殊类”三字。 我现在靠父母退休金生活,养小孩费钱,如果女方没有工作,我的父母立刻赤贫,于是在“求偶条件”的栏目写上:“希望女方经济独立,起码有六百元收入。”又想到连横三都懂得提高后代血统,就增加了:“如果是三十年代资本家后代,将优先考虑。”跟帖的人很多,经过谨慎的筛选,我加了一个QQ号码,问:“你是资本家的后代?”对方嗓音肉感,回答:“是呀。你是体育运动员?”我:“对呀。”她:“特殊类?”我:“对呀。”她:“六百就行?”我:“是呀。”她很高兴,我约她到我家先看看,她说她比较谨慎,第一次见面还是她定地方,约我在东部一家宾馆大堂见面。我心中一酸,觉得她是个宾馆服务员,想不到老一辈资本家的后代混得都这么惨。 我的特征是黄色衬衫,在大堂坐了二十分钟后,一个服务员走过来,她面目清秀,化妆淡雅,深得我心。她走近,说:“先生,前台有您电话。”不是?我遗憾地走到前台,话筒里传来肉感嗓音,要我到411房间。 进房见是个穿西服套装的妇女,眼角已有皱纹,高深莫测地看着我。我的武功自然反应,双目圆睁。 我犀利的目光,似乎令她满意,说:“嗯,眼神够劲。你功夫怎么样?”我:“同时打十个人,没问题。”她:“这么厉害?”我:“我还少说了呢。”她:“别贫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了套装,钻入被子中。 我:“……这也太快了吧?”她指着床头柜上的一个信封,说:“六百在这。”我:“哈,你也不用拿出来证明么,我信你。”她:“真得快点,我一会还要开会。”她既然如此爽朗,我就也脱了衣服,正要钻入,被子里伸出一个绿色物件。 我愣了,说:“我不戴这个,网上写的清楚,我是要造小人的。”她:“……你是体育运动员么?” 我:“对呀。” 她:“特殊类?” 我:“是呀。” 她坐起来,焦躁地甩了几下头发,问:“能告诉我,特殊类指的是什么?”我羞愧地说:“练武术的。”她一声大叫:“我说呢,怎么会这么便宜!”我仍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问:“你不是资本家的后代?”她:“我就是资本家。老弟,你写的话真的让人觉得处处是暗号。”她点着根烟,把暗号给我解释了一遍,然后说:“反正我已经把自己放在这了,你要够意思,咱们就来一把,钱我加倍给。”我穿上衣服,说:“大姐,你急我也急。但我是国术馆馆长,我的身份不容许我做这种事。”烟灰缸立时砸过来,我单指一挑,烟灰缸在手指上旋转不停。 我:“现在我还能勉强生活,如果将来活不下去,我会第一个找你。”她:“天呀!”——此事给我的教育意义,是我要为以后的生计早作打算。 我在北京图书馆查到,已故书法家林散之少年习武,把拳术的劲道运在笔端,线条在当代无人能及,被尊为“草圣”;已故音乐家刘少椿中年习武,弹古琴的指法中融入鹰爪功,弹出别人难以弹出的音韵。 看到这,我在阅览室放声大笑。 有活路了。 我竭尽所有,买了一把古琴、一套笔墨纸砚。我是一代国术馆馆长,不比林刘二人是跟江湖拳师学的,我的武功修为转化到琴法和书法上,应该远超过他俩。 两个月后,我弹出了刘少椿的音韵,写出了林散之的线条,然后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因为弹一个音不输于刘少椿,写一根线条不输于林散之,但到了整首曲子、整篇字的范围,便失措迷茫,只好承认琴法、书法需要另外的天赋。 如同历史上国术救国运动的失败,我的国术也救不了自己。 两个月来,我一日吃一个馒头,形枯骨干,想找个蹭饭的地方。 但我在北京城只有一个朋友,只好去了玉涵寺。 到达时,赶上晚课,和尚们正纷纷入大殿。风湿站在大殿门口,拦住一个年轻和尚。这和尚内穿一件紫色T恤衫,外套袈裟,T恤衫的领子立在外。 风湿:“太时髦了吧?回去换。” 年轻和尚:“师父,您可是什么都玩过的人,怎么我立个领子都不行?”风湿摆摆手,让他进去了。 我走过来,风湿双手合十。我:“喂,是我。”风湿:“不管是谁,这时候来了,都请入殿行礼。”跟他入了大殿,见里面还有十多位俗人。 风湿让我和他们跪在一起,然后站在中央佛像前,低吟一声,引领仪式开始。 仪式结束后,风湿目不斜视地从我身旁走过。我失落地走出大殿,见风湿站在台阶下,等我下来,给了我肩膀一拳,说:“这么多年,你又跑哪去了?”我:“嘿,总算从你这感受到了一点友谊。”玉涵寺的素食,吃得我虚火上升,问风湿:“你认识的大款多,带我去蹭顿荤的吧。”风湿笑了:“抱歉,我不交往大款了。当年玩得太野,结果在小和尚面前没威信。唉!”他室内的现代办公品也不见了。我:“你不再玩游戏?”他:“要知道,我积分到了两千,再玩下去就是最牛的人,但说放弃也就放弃了。”他原本的衰相有了微妙转变,鼻眼似乎饱满了不少。 我:“你成熟了。” 他:“不是成熟,是到岁数了。” 他撩起残疾的左腿,说从去年开始,每到阴天下雨,就瘙痒难忍。 这条腿让他狂心顿歇,放弃了所有潇洒,重新成为一个呆板的和尚。 他明天要到753医院扎针灸,我在寺里住了一夜,天亮陪他去了。去时他戴一顶太阳帽,换上衬衣短裤。我打趣:“微服私访?”风湿:“我要穿袈裟去,谁给我扎针灸谁就增名气——旁的病人会想,和尚认准的医生,肯定错不了。但这位医生不让。”到了医院,见是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扎针灸时,手上蒙一方布,想是要保密手法。他不像别的医生,针要在体内停留一段时间,而是针刺后马上抽出,风湿惊得喊一声,治疗便结束了。 风湿告诉我受针的感受,是一股电流袭来,刹那间遍体通畅。我和他走到医院门口,就停住了脚步,风湿:“你不跟我回寺里?”我:“我有活路了。”虽然老先生手上蒙着布,但我还是从他全身的细微动势中,判断他的针刺手法近似于二老爷教的剑法。我的武功难以进入琴法和书法,却是天然的针灸手法。 等到中午,一位年轻大夫陪老先生去食堂吃饭,我迎上前说:“我想跟您学针灸。”老先生笑了,瞥一眼年轻大夫。年轻大夫说:“别捣乱了,看你的样,没学过医吧?”我:“没学过医,但我学过武术。”年轻医生:“针灸比武术难多了,你要真感兴趣,买本《针灸大全》翻翻,上面写着,针灸要过三道关: 一、能把鱼刺扎进厚纸板里; 二、悬空晃动的小棉球,一针刺透; 三、纸窗外要落着苍蝇,你从里面能一针钉死。” 我:“你达到了么?”他:“……你要学,就得过这三道关。”他扶着老先生走开了。 他俩吃完饭,走出食堂。我再次迎上,手里拿着一根捡来的牙签,说:“我凭空就能给你们扎下一只苍蝇。”但等了两分钟,空中什么也没飞过。 年轻医生急了:“你有神经病吧?让开。” 我有口难辩。老先生笑了,向我伸出两手,说:“咱俩听听劲。”我俩两手相搭,缓慢地划了一圈。 老先生撒开手,问:“你跟谁学的?”我:“我的师爷是周寸衣。”老先生面色慎重,“嗯”了一声,说:“我给你留个住址,有时间到家里聊聊。” 【四】 老先生家是两居室,八十年代初建的楼房,面积狭小。木床和衣柜上还写着编号,是五六十年代单位发的。他今年九十三岁,有一位七十八岁的夫人,两人各居一室。 房内挂有两张古琴,写字台上有一摞写满毛笔字的报纸。我心中宽慰:他在做和我一样的事。 他年轻时做了医生,认识到针灸的奥秘不在穴位而在于手法,为求得这一手法,从琴法、书法中探寻,最终在太极拳中找到了。他早已修成正果,扎在不是穴位的地方一样能有疗效。他有了更高追求,走上李时珍的道路。 李时珍写了千古名著《本草纲目》,我小时候看过一部黑白电影,描写他为民著书,积劳成疾,时不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老先生说李时珍不可能这么糟蹋自己,他写书传世,是给自己积累福气,最终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我:“他成功了么?”老先生:“成了。不但他成了,古代许多名医都成功了。”我:“啊?他们……在哪?”老先生:“已经化为气了。”我:“噢,还是死了。”老先生:“错。”他们化作气体后,按照气体的规律生存。气体遇热弥散,遇冷团聚。为了不散掉,他们待在寒冷地带。我:“北极南极?”老先生:“错。” 虽然北极南极较冷,但地球毕竟是一颗离太阳很近的星球。我:“离太阳最远的,是冥王星。”老先生:“对,正是那里。”中国的历代名医都待在冥王星上,结成了冰块。老先生很想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在世时几乎都给医学根本经典《黄帝内经》作过注解,老先生料想这些注解中有他们留下的成仙秘诀,已经寻找了七十余年。 我:“您找到了么?” 老先生:“找到了。” 我:“那您……走么?” 老先生:“走。” 他想在奔赴冥王星之前,把针灸技艺流传下来。人类的第一文明是自己的手,在工具粗糙简单的阶段,中国先民发明了一种独特的手法,弥补工具的不足,随着工具的日益先进,手法逐渐失传。 这一手法最后展现是战场上的大枪,可以四两拨千斤,能以一敌万,在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老先生赞道:“《三国演义》写的都是真的,古人不欺后世。”大枪缩短便是剑,剑缩短便是针。针灸,是人类第一文明的藏身之地。他在医学院教的学生,由于没有武功修为,难以领会他的针灸。 我问:“你可以先教他们武功再教针灸,不就行了?”老先生:“你说得有道理,但武功是我辛苦悟出来的,学了我的针灸,还要连武功也学走,天下有如此便宜的事么?”我:“但你的武功和针灸是一体的,不教武功也等于没教针灸。”他长叹一声:“好在遇到了你。”老先生其实是舍不得自己的绝活,因为我已具武功,正好破除了他的心理障碍。我俩约好,每个星期三下午我来他家学针灸。老先生的午觉要睡到三点,我到了后,他给我讲到六点半。 我想请他和夫人吃饭,作为拜师礼。他说:“人老了,吃多了消化不了。不要劳苦我。”留我在家里吃了。 粥,外加一盘窝头和一盘竹笋。 他说竹笋含着忧愁,但他就是爱这口鲜味。他的不良嗜好还有蜂蜜,他说蜜蜂杂取,未能精纯,但他就是爱这股野气。 每一位中医都有自己的“博物论”,不是医学,而是对天地万物的体认,是私人密言,他说蜂蜜竹笋,便是给我上的第一课。 饭后,他拿出一个针盒,说直到1942年,大部分针灸医师还不会消毒,因为用的是铁针,以酒精清洗后,很快会生锈。他从上海的电器商店买了做电线芯的不锈钢丝,磨成了针。他以消毒为号召,从而声名鹊起。 这盒电线芯针,他送给了我,作为师徒名分的见证。 出了他家,天渐黑暗,我一路向西行走,兴奋得不愿坐车。一天时间,我有了师傅和存活的技艺,如同哥伦布找到了美洲大陆。 我不会跟他去冥王星,因为生活向我展示了足够的天地。我会成为一代名医,丰衣足食,置房置车,被无数漂亮的女病人包围。 走到一处宽阔马路,见前方有许多拿救生圈、头发湿漉的小孩,知是从游泳馆刚刚出来。我迎着小孩走去,拐过一条发廊林立的胡同,看到游泳馆灯火通明的大门,转而向北,登上了一座木结构的二层小楼。 小楼过道用砖头垒出一串厨房,需侧身行走。我直走到过道尽头的房门,见窗台上摆了几个西红柿,我拿起一个,三五口吃完,推门而入。 一个女人散在床上看电视,听到门响,慌忙团起身,用枕巾遮住自己。我:“嘿,你又不戴乳罩。”她是Q。 她头发油腻,不知多久未洗。以前,她眉眼的线条如同拉紧的弓弦,形成勾人心魄的弯弧。现在弓弦力度已弱,眉眼松弛,甚至脸型也变宽了。 但她的臀胯达到了最佳形态,如熟透的瓜果。她扑过来,我觉得整个人都被她击碎。 之后,她弯在我体侧,说:“六年了,你想做的事做到了么?”我的手深埋在她的头发里,讲述了我的经历。她听完,很不高兴地说:“你每次都像鬼一样出现,不能改变我半点生活。”她自美校退学后,抑郁症又犯了三次,从此辍学在家。她的父亲在单位的科长竞争中失败,新任科长将他调到一家冷饮厂当厂长,说机关是事业单位,工资菲薄,企业单位效益好。以金钱补偿权力,他的心态稍稍平衡。 但他退休时,发现机关退休金涨到六千,而企业退休金只有八百元,他上下奔走抗议,最终以月一千元退休。他的心态完全平衡了,觉得科长整人有远见卓识,的确比他更适合当科长。 Q的父亲无力帮她,顶多安排她去卖卖冷饮。我离开的几年,她做过眼镜店的售货员、游乐园售票员,近期是213路公共汽车的售票员。 她上星期刚被辞退,因为她报站名之后,总要宣读一段介绍此站典故的散文,把公共汽车当成了旅游观光车,令乘客们忍无可忍。 她的别出心裁,令她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工作。她不明白,自美校退学时起,她便永远失去了别出心裁的可能。 普通人的艺术天赋,唯一的用武之地是在床上,但她像普通人一样疏于保养,做不了太长时间的性感尤物。我在她美好的尾声回到她身边,告诉她,我们的未来一片光明。 她坚信我必成名医,愿意以身试针。我选了手上一个最不重要的穴位,反复瞄准,一针下去,两颗血滴蹦了出来。 血滴殷红。她自此对我失去热情。 但我俩还是住在一起,我的四居室住房,对她形成了魅力。她买了五串廉价的塑料花,挂在门框、窗框和水管上,买了一杆油笔,在衣柜上画了蜡笔小新和加菲猫。她还买了一张红色彩纸,剪成两只长颈鹿,贴在墙上。 她的美术水准一退千里。 我俩不再有床笫之欢,每当我把手按在她身上,她便向我解释,此事不管对我有多大快感,对她却只是乏味的摩擦。 她所感兴趣的,是我的学业。每次我从老先生家回来,她都要仔细盘问,让我描述老先生说话的神态和小动作,来判断他是否对我藏了绝活。 一天,老先生送给我一罐茶叶和一瓶药酒,都是小罐小瓶。我拿回来,Q对此嗤之以鼻,说人老了便会变得小气,这点东西可能还是想了很久才拿出手。 半夜,她从梦中惊醒,说:“不对,你向他学习,他反而送你东西——太奇怪了,你是不是白给他干什么事了?”她冰雪聪明,我说了实话。 某市举办中医大会,老先生写篇论文参赛,因毫无新意,被退了回来。老先生很难过,跟我说:“写真东西是泄密,不写又被人瞧不起。”我说:“交给我。”我从针灸古籍上搜出冷僻话语,拼成一个复杂的体系,塞入原论文中。 老先生问:“这么热闹行么?” 我:“行,这是闹世。” 论文在某市获得金奖。 Q关心论文上有没有我的署名,我表示没有,她怒不可遏,说:“那就——要钱去!”她训了我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送我出门,递给我一把手锯,说:“如果要不来钱,就把奖杯分一半。”我带着手锯到老先生家,说:“我和我女友都没有工作——”老先生一摆手,说:“提钱,没意思。”不料他明察秋毫,我连忙表示与钱无关,只是向他诉诉生活的苦。老先生仍保持着警惕,说:“都很苦。”尴尬了数秒,老先生打破僵局,说:“论文出来后,有科学研究所要我写系列文章,这是要我一辈子的心血,我的答复是,给我盖栋三层小楼,我再写。我的秘诀起码值三层楼,但我可以传给你——”我看着屋中的旧家具,想到老先生过的是简朴生活,他所能给我的已是最好,而年青一代的穷凶极恶,令我看不到眼前的一切。至于论文,本意就是要帮他的,原来出于情谊做的事,却要求利益分割——在我有钱时,绝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忽然心下一片悲凉,打断了他的话,告辞而去。 出了他家的楼区,我直冲到街口,迎面是一个卖生肉的店铺,侧面是一个邮局。我到邮局中狂翻杂志,看遍了两个月来的俊男靓女,然后买一叠信纸,用蘸水钢笔把事情原委、心中所想都写下来,足有五页。 重回老先生家,把信递给他,我说:“您看看吧。”他说眼睛老花了,让我念。我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带情绪地把信读完,不料还是把他感动了。他擦去眼角的泪花,叹道:“同感,同感。”他说古人造了“男婚女嫁”一词,含着玄机:男人昏了头才会要个女人(婚),女人来了,男人就变成猪了(嫁)。他和我都有女人,所以英雄气短。他的女人,事事节俭,而我的女人…… 我的女人要我锯一半奖杯回家。他从床下拿出一个白亮的保温杯,说:“你把这个带回家吧,看能不能应付她一下。”我看保温杯上印有“残疾人运动大会”的标签,知道是老先生顺手得的,说:“这……恐怕会起到反面效果。”老先生:“年轻人,不要不识货。这是飞机材料做的,子弹都可以挡住。”他屈起两指,用指节狠敲一下,保温杯却没有半点声音。 我:“太棒了!但保温杯为什么要防子弹?” 他也想不明白,安慰我说:“唉,为了高级。”他的房间和夫人房间门对门,透过一条四米的走廊,可以看到那个衰老的女人正坐在木床上看电视。我告辞,老先生说:“不忙走。”起身把房门关上了。 他说历代名医飞往冥王星,根本目的是躲避女人。我一直觉得他飞升成仙的想法是老年畏死的心理,现在却听得很专注,问:“怎么去?”他一笑:“败也萧何,成也萧何。”去冥王星要通过女人。古人有采阴补阳的理论,但如果女人是阴,怎能补阳呢?只会是以阴减阳的效果。古人混淆了一个根本事实,其实男人才是阴,女人是阳。 阴气下降,阳气上升,如果吸收了两个极品女人的能量,男人就会化为气体,趁势飞升。 他补充说,找不到两个极品女人,可以用数量弥补质量的不足。 我问:“得要多少个?”他:“现在人类的质量是越来越差了,按照普通标准,至少得三十个吧。”我俩算了一笔账,如果一个女人以十万元了断,飞往冥王星需要三百万。虽然比造宇宙飞船便宜,但普通人绝难承受得起。 我:“这么说,只有贪官能成仙了?” 他:“这是现实。” 没办法,只好奋力攒下二十万,概率极低地等着碰上极品女人了。我告辞,他说:“我把秘诀告诉你了,心理平衡了吧?”我:“平衡了,但极品女人的标准是什么?”他:“……你总要让我留点呀,容我段时间,再告诉你。”我点头,打开房门,他夫人房间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 “太阳歇歇么,歇得了; 月亮歇歇么,歇得了; 女人歇歇么,歇不得……” 听到“女人”二字,我和他对视一眼,大步奔入他夫人房间。电视里放的是舞蹈《云南映象》片断,多数舞蹈者都是一块整肉在蹦跳,只有杨丽萍在舞台上有零有散,一刻是一根锁骨,一刻是一侧小腿,眼光捕捉不到她的全身。 老先生盯着电视,瞳孔迅速缩小。我轻声问:“极品女人?”他不由自主“嗯”了一声,再看我,已是满眼懊悔。 【五】 我左手拎着锯,右手拿着防弹保温杯,出了老先生家,盯着一街的女人。 一辆出租车停下,走出个戴墨镜的女人,她嘴唇精巧,有杨丽萍三分相貌。我迎了上去,一个肥厚的胸膛挡过来,将我紧紧拥抱,耳畔响起撕心裂肺的声音:“这么多年,你跑哪去了?兄弟!”我挣扎着仰起头,见是王总的司机。他谢了顶,右眼下长出一块浅褐色的老人斑。他哭得鼻头通红,向我解释,他得了糖尿病,因为每天吃的药有刺激成分,所以感情容易激动。 我俩说话时,类似杨丽萍的女人走了,出租车也开走了。我:“本以为是你开那辆出租,你是住在这附近,散步碰到的我?”他:“不,我开出租。”他向身后一指,一辆尼康停在路边。尼康为白色,年久缘故,成了黄乎乎的,仿佛屠宰场的冰柜。 上车后,他问我想不想看看王总,我说好,他高兴地开车了。拐过街口,他见有个人立在路边,就停下,叫:“兄弟,去哪?我车上有人,你俩搭伴,便宜。”那人上了车,司机一路强调:“这车对我就是两条腿,我事多,要满城跑,能搭上个人,贴补贴补油费,我就知足了,根本不指望这点钱。”他很快说到孩子的学费:“学校就是黑帮。黑帮勒索了钱,还知道保护你的安全。可学校呢?什么保证都没有。学费就是高利贷追债,每到新学期开学,我都想把我儿子杀了。可我下不了手,我能杀谁?只能杀自己。”乘客忙安慰他:“老哥,想开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司机更加激昂:“现在正查黑车,抓到了罚款、扣车。可别抓到我,抓到我,我就死!”两行泪“哗”地挂在了脸上,然后头埋在方向盘里,任车向前驶去。 乘客脸白了,掏出一百块钱拍在司机腿上,大叫:“停车!”车停,司机抬头:“我原是给大老板开车的人,根本看不上你这点钱,只想跟你说说心里话。”乘客:“以后再聊。”慌忙开车门,冲我低吼一声:“还不快走?”我无法面对他的好意,头一歪,假装睡去。 司机又载了五六个人,到王总家已是下午四点。在一排“四川火锅”、“广西干锅”、“东北炖锅”的大店面中,夹着一间小馆子,招牌上赫然写着“卤煮火烧”。 店内光线阴暗,没有客人,一个女服务员搬把椅子坐在门口,脸紧贴着门玻璃,两眼直勾勾盯着外面,见人来了,就发出甜甜的微笑。 最里面桌子坐着一个人,铺了满桌扑克牌,给自己算命,正是王总。 司机叫道:“您看看谁来了?”王总抬头,没认出我,司机跟他解释半天,他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哈哈,哥们呀。是哥们,就有一碗卤煮。”回身到厨房盛去了。 司机一脸歉意,说:“看来他真是不记得你了。他这几年遭罪了,精神上有点问题,别怪他。”我:“门口那服务员,好像精神上也有点问题。”司机瞅了眼服务员背影,不屑地哼了句:“鸡样。”卤煮店生意不好,王总突发奇想,找来个发廊女坐在门口,以招揽顾客,结果没人敢进他的店了。 我:“不伦不类,你该劝劝他。” 司机:“人到了某种时候,是不能劝的。”这时王总端着卤煮出来,放在我面前,自豪地说:“吃。老子家传的绝活。”我:“你好像还有个家传绝活。”碰了他肘部一下,他脑袋登时耷拉下来。 他急速退后五步,脖子转了两圈,正起头,一声大叫:“打鼓!”过了半晌,又一声大叫:“是你!”他想起我来后,就开始痛骂他的女儿。他一心要把女儿培养成知识女性,以气质取胜,不料她这几年往性感发展了。他说:“男人见了她,除了想干她,想不出别的。连我这当父亲的,都……”司机连忙打断他的话:“可不能瞎说,彤彤是好孩子。只不过,有些事情是她控制不了的。”王总:“自我爷爷那代起,我家人长得就糙,偏偏她漂亮。我总怀疑,是不是当初在妇产医院抱错了?如果是这样,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司机咳了一声,王总不说了。 隔了两分钟,王总又开口:“她究竟长得像谁呢?你也知道,我和媳妇干活时有看电影杂志的习惯,只看外国影星,难道是受了谁的影响?可惜十六年前买的杂志都没了,否则我翻一遍,准能找出是谁……”这时门打开了,一个女孩走了进来,穿着低肩T恤,露着两个玉石般的肩头。王总站起,亲热地说:“放学回来了?”她没搭理他,径直走到后屋。 王总:“你俩走吧。她不喜欢我和以前认识的人来往。”司机送我回家,路上说王总被合伙人算计,破产后得了话唠症,曾经说了四天四夜的话,几乎把自己说死。这个毛病基本得到治愈,但从去年开始,一说到女儿就会再犯,一见到女儿就打住了。 司机:“照目前的趋势,王总非把自己女儿干了不可。我们得救救这姑娘。”他想的计策是,让自己的儿子跟王总女儿谈恋爱。 两个孩子小时候见过面,那是王总的鼎盛时期,彤彤打扮得公主一样,他儿子根本不敢说话。如果能泡上自小高看的女子,对青春期男孩来说,将获得深刻自信,必成大器。 我承认是条妙计。 回到家,我翻遍家中藏书,从一本古龙的武侠小说中,找到一张红色的卡片。这是多年前王总送给我的美容卡,一次没有用过。 第二天,我把这张卡交给了王总,王总登时变了脸色,说:“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钱么?三万!有了这三万,我就翻身啦!”王总和我赶到那家宾馆,虽然十几年过去,但宾馆美容厅仍承认此卡有效。王总感慨地说:“我们的经济是稳定持久的。”但提钱的要求遭到拒绝,王总可怜地看着我,说:“要不,咱们就理个发?”美容厅领班告诉他:“涨价了。”王总心虚地问:“……多少?”领班:“一次八百。”王总先哭后笑了几次,对我说:“原价五百,十几年了,才涨了三百。谁说有通货膨胀?我第一个不承认。”我俩躺在美容床上,清理面部毛孔,蒸汽喷来时,都有些陶醉。 王总从美容厅推测出经济的大好全景,有了东山再起的遐想。我的遐想是:王总的女儿给了司机的儿子,无异于明珠暗投,糟蹋东西,因为她是极品女人…… 两个小时后,我和王总像两个剥了皮的橘子,鲜嫩地走出宾馆。 之后,王总隔三差五便去美容,虽然他败落到社会底层,但在美容床上重新做回了大款。 我提醒他不要去得太勤,要周密计划好时间,如果临死前刚好做完最后一次美容,这一生方能算是幸福圆满。他对我心存感激,按照美容卡最低的使用效率,把自己的寿命定为五十七岁。 我:“你今年五十几?” 他:“五十五。” 他向我解释,如果节省用卡,会感到自己还是穷人,卡就失去了意义。我:“你只能活两年了?”他:“这将是痛快淋漓的两年。”我:“那你女儿怎么办?”他:“她长成那样,还怕没男人睡她?放心,她活得下去。”过一会儿,他说:“反正我就剩两年了,凡事只求个痛快。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我连忙咳一声,他止住了话。 王总开始交代后事,在一个傍晚把我约到卤煮店。他把我介绍给彤彤,说:“这位叔叔,管了你爹后半辈子的头发。你要管叔叔一辈子的卤煮。”彤彤答应下来。王总拎出一个包袱,对我说:“这里面是我家传的摔跤褡裢,渗透着祖孙三代一百年的汗水。我教过你,就传给你了。”他理了个台湾歌手周杰伦的高鬓发型,神情庄重,看来是认真的。他还约了司机,让我先走。 彤彤送我,行走在我的体侧,生发着神秘的磁场。我清楚地知道,得到了她,我会成为——半仙。 直走出去三十几步,她说:“你不觉得那东西有味呀?”我怀中的包袱散发着不良气味,一百年的汗臭的确非同小可。 她说她父亲近来养成了送别人东西的毛病,她都一一要了回来,这件褡裢虽然臭,但毕竟是清朝的东西。她向我勾了下手指,俏皮地一笑。 我把包袱递给了她。 一路之上,我反复想王总会送给司机什么东西,该不会把彤彤送给他吧?这个可怕的想法,令我彻夜难眠。凌晨两点,我掀开被子,目视着Q的身体,产生了极大的罪恶感。 她沉沉地睡着,身形起伏跌宕。她是我十七岁便喜欢的女人,我俩的结合历尽艰辛。我自头至脚地抚摸着她,想把自己固定在她的身上。 她有了自然的反应,翻入我怀中,加重了鼻息。突然,她睁开眼,吼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跳下床,跑进了卫生间,一会儿回来,迈上床时,我的手企图搭她的小腿。 她一巴掌抽在我手背上,然后沉甸甸倒下,侧身睡了。我躺了二十分钟,轻轻下床,出了家门。 夜晚的大街,空气中飘着葡萄的味道。我找出去两百多米,发现了地面上有一块两米见方的湿迹,印着层层葡萄皮,应该是无照经营的小贩逃避城管时掉下的,经过了无数车辆碾压。 数清葡萄皮共三百零七片后,天色渐白。 走回家,她仍睡着,四肢开张地侵占了整个床面。我凑近,她本能地缩成一团。倒在她身边,感到严重缺氧,似乎飞到了大气层外。 迷迷糊糊地躺到九点,她将我叫醒,要我起床背书。我急需考一个中医执照,作为生活的起点。她知道此事重大,批评我偷懒的话常挂在嘴边。 今早读的是《医学传心录》,查到“妇女犯癫狂,宜服开迷散”,不由心头一热,见药方如下:桃仁赤芍当归,柴胡茯苓甘草远志白术,苏木生地合一方。 下午,我到药店抓好药,回来熬了,说是润肤养颜的药,劝她吃下,但她对我的医术缺乏信任,死活不吃,并埋怨我乱花钱,批评了一个小时。 药只好倒掉。 几日后,有居民反应,一只老鼠以极慢的速度绕楼转圈,神情悠然自得——实在太可怕了。 老鼠被居委会主任用铁锨拍死。主任是六十五岁的退休干部,在六十年代抓过特务。他询问了垃圾工人,查明我倒过药渣,于是找来,要我奉献药方。 我说:“药只能对付母耗子。”主任眼光一闪,说:“能对付母的就行,母的一死,老鼠就绝种了。”我:“母的一死,公的就不受约束了。你愿意你管辖的小区里四处都跑着兴奋的公耗子?”主任晓得其中厉害,于是走了。 主任为建设文明小区,开设了心理咨询中心,自任心理医生。他一再表示,心理医生的基本素质,是保密原则。来人都说出了心里话,但没几天就发现这些话传遍了整个小区。 不幸的是,Q也是上门求诊者。我推测全小区会很快知道,我俩没有男女生活,只是纯洁地住在一起,小区里跟她见面打招呼的中年男子会突然变得很多。 但这一情况奇迹般地没有发生,主任独独为Q守住了秘密。 他还送给Q一叠杂志,说:“这都是我看完的。算不上礼物,送你了。”杂志为《健康之友》、《家庭之友》、《妇女之友》,刊登了大量男女和谐的秘诀,她看得津津有味,按照杂志所写,在家光脚行走,并在左脚腕上系了一个小铃铛。 果然对我形成致命影响。 当我要求和谐时,她告诉我:“女人的性感是一种自我感觉,与男人无关。”我:“怎么就无关了?谁定的?”她:“如果你有问题,可以去杂志社咨询。我不负责回答。”主任染着漆黑的头发,身体干瘦,脸上横肉纵横,戴着一副墨绿色镜框的老花镜。他住在我家楼上,午饭时会窗户大开地播放台湾女歌手蔡依林的歌曲,但控制得很好,总在人们开始午睡前关掉,从不扰民。 我设想过,他的内心其实是一个女人,以蔡依林的歌曲,传达着他的少女情怀,他与Q接触,是想建立姐妹之情。但他的面相,令我对自己的想法不太自信。 Q认为主任对她是长辈的关心,坚持每周一次作心理咨询。居委会在2号楼地下室,任何时候都是整屋子人。心理咨询中心在7号楼地下室,那是主任的个人天地。 她的精神状态果然好转,不再事事批评我,对我的考试也采取了观望态度。后来,她常回她的木楼住一宿。 她向我保证她是自得其乐。说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衣冠不整地看电视,把瓜子果核扔得遍地都是,那是我不能理解的自由享受。 一晚她回木楼,我去了王总的卤煮店。坐在店门口的发廊妹已被辞退,王总和彤彤待在里面,两人对坐,各吃着一碗卤煮,气氛非常诡异。 见我来了,王总把我拉到门外。他理了香港电影《龙虎门》中男角们的统一发型,垂下一块巴掌大的头发,遮住整个左脸。 他:“今晚要出事。” 抖了半晌头发,他接着说:“我想动她,而且跟她说了。我是畜生吧?”我:“……情况的确很糟。”他:“还有更糟糕的,她答应了。”王总萌发了最后一点良知,让我把他女儿带走,避过今晚。他说:“我怕控制不住自己……你能控制住自己吧?”我:“当然,我是她叔叔。”他:“这根本没有可信度,我还是她爸爸呢。”我:“我是你的朋友。”他撩起头发,直视很久,终于下了信任我的决心。 【六】 彤彤背着第二天上学的书包,平静地跟我回家。 她问我有什么好碟,我说我连DVD机都没有。她失望地斜躺在沙发上,看起电视节目。 十一点,她困了。 我家四居室中最小的房间平时并不打开,里面有一个双面书架、一个缝纫机和一张单人木床,墙上挂着一幅照片。我安排她睡在这里。 凌晨三点,我的胸腔骨头撑起,体内气流回旋,霎时醒了。我一动未动,床面却水面般波动。此种现象,是内气充沛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吞吐鼓荡。 是什么引发了我?是十三米外,另一个房间里的彤彤。 极品女人力量无穷,竟可令我武功进展。墙上是Q贴的两只红色长颈鹿剪纸,我遥对着,合起双掌。 两只长颈鹿的脖子凑到了一起。 从武功的提升程度看,她对我的生理影响巨大。我下床,向她的房间走去。随着一步步迈进,感到越来越强的电流自脊椎注入。 如歌如泣,我移动着双脚,悲惨地想到:她房间中的照片是五岁的弟弟,那是父母给弟弟留的房间,他一定会蹲在门口,将我阻拦。 但弟弟没有出现。我的手按在门上,微微用力,响起了清脆的一声,这是门暗扣出膛的声音。她面墙而卧。 贴着她后背,我慢慢躺下。她一下惊醒,敏捷翻身,抓住我两手。 我不敢再动,想到辜负了王总的信任,倍感内疚,起身要离去。 不料她展开两臂,将我抱住,说:“你是不是想起谁了?”我没有听懂,她补充:“你是不是想起你以前的女朋友了?如果是这样,你可以躺在这,抱我到天亮。”她毕竟还小,心中满是纯情的幻想。她的善良感动了我,不忍骗她,说:“不是。我没想起谁,我只是对你产生了欲望。”我的忏悔之词,引得她哈哈大笑。 她:“原来是这样,那简单了。”她按住我胸口,挺起上身,俯看了我一会,一个吻印下来。醍醐灌顶,我的武功境界再次提升。 她蹲起身,灵巧地褪去内衣。我扣住她的手,她:“怎么,不要?”我:“不,我们不在这里。”我抄起她,抱到另一间房。 之后,我盘腿坐在枕头上,深沉地入定。在昆仑山支脉的岁月,我一年一度地看过漫山遍野的花开,现在,我全身的细胞便是这一景致。 她好奇地观察着我,把手按在我的腿上,担忧地问:“你怎么了?”我:“你是极品女人,令我达到了半仙境界,谢谢。”她懵了,随即笑起来:“你可真会逗我,成熟男人都像你这么好玩么?”我显然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我对此提问,她痛快地回答,说一年前她到同学家做作业,结果做了这事,还曾经堕胎一次。 她绘声绘色地跟我描述堕胎的步骤,说医生一边做手术一边说话,她听到的一句是:“嘿,小孩有腿形了。夹住。”她咯咯地笑了,问我有何感受。我表示毛骨悚然。她说她想到了麦当劳的炸鸡腿,如果十月怀胎后生出一个汉堡包,就太好玩了。 天亮后,我给了她二十块钱,要她打车上学。她说:“你真好。”下楼后,还向阳台上的我热情招手。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我想:我已达到半仙境界,现在要凑齐另一半了。 人选是十年前五台山西台的农家女,当年她已是微型美人,长大后必是极品。下午,我坐上了赶往五台山的火车。 如果顺利的话,十一个小时后,冥王星上会多一股寒气。 【七】 北京直达五台山的火车为慢车,两个相对的座位形成一档,满是抽着劣质香烟的小贩。 只有一档较空,我坐下来,对面是个趴在桌面上睡觉的姑娘。 她头发染成棕红色,牛仔裤上绣着一串牡丹花。我掏出《医学传心录》,一路看下去。火车二十分钟便是一站,公共汽车似的。 开了十几站后,对面姑娘抬起脸,额头压出了一块红印。她皱着眉,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翻着眼白看我,忽然两指一挑,递过来一根烟。 如果她表情正常,尚算五官姣好——看在这一点上,我接过了烟。她给我点火,问:“大哥,你是医生呀?”她是从书皮上判断的,我承认了。 她从包里掏出了一叠化验单,说:“我到北京看病,检查了半天都没查出毛病,您能给看看么?”抽出一张,完全不懂,我于是说:“直接讲你哪疼吧。”她哪都不疼,却整日心慌,有时会有一种强烈的瘙痒感,却不知道痒在什么地方。她:“只要您能指出痒在哪,让我的手有个可以挠的地方,我一辈子都感谢你。”我伸出三指,她乖乖地把手腕搭在桌角。脉搏有力,却全无预兆地弱下来,过一会再很强地跳起。我看表,每次时间均为五秒,非常有规律。此种情况被称为“脉怠”。我:“说明你身上失去了正气。”她无法理解正气二字。我:“妹妹,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从事那种行业的?”她:“……倒也不是,不过我男朋友较多。”我流露出不快的表情,假意起身要走。 她连忙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大哥,你对了!”我向她解释病因:地球上的每个物种,总是雌性多于雄性,以保证在一个时间段里可以繁衍出大量后代。人类也如此,所以男人接触很多女人是物种使命,而女人不能接触很多男人。 她:“为什么?不是男女平等么?” 我:“因为女人接触的男人一多,就没心思怀孕了。”女人只有对一个男人忠贞不贰,才会尽心地哺育后代。女人的爱情是繁衍系统中的一道程序,男人的不忠是另一道程序。 男女相交,会吸收彼此的气息,老天给男人设置了处理机制,不同女人的气息能得到调和。而女人没有这一机制,无法调和不同的男性气息,接触男人一多就会生理崩溃。 我:“所以你做的行当违反了自然法则。” 她心理崩溃。 我的理论,是我结合自己以前放浪岁月的经验,对中医传统理论的升华。观察到此类女子总是皮肤暗伏铅色,那是气杂所致。她抬起头的瞬间,我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她两眼痴呆,喃喃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难道这一行真的没法做下去了么?”我:“老天仁慈,会留有一线生机,从十四岁生日往后顺延七个月,在这段时间里,女人能够化解杂气。”她:“但这是女孩最纯情的时候,心里只会有一个人。老天给机会,也不会要的。”我俩沉默很久,她感慨老天的残酷,我则想到了彤彤。 最后她打破了僵局:“聊了这么多,你究竟能不能给我的手找出个可以挠挠的地方?”中医理论说,女人的生机在胸口檀中穴,我动了治病救人的心。 火车到站后,我和她下去。站台上有卖快餐的,我买了一双卫生筷子,一瓶二锅头。 拆开筷子包装,见是木头的,我斥责小贩:“还用木头筷子,大兴安岭的森林就这样毁了!有没有竹子的?”小贩慌忙找来一双竹筷。 出站后,我俩进宾馆开了房间。我向她解释,针灸现在用钢针,但唐朝以前的针灸是用竹针。她说不必解释,她能跟我下车,就是把命交到我手里,说着打开了她的胸衣。 我把一次性筷子用门轴碾碎,择出一根竹刺,用白酒消毒后,刺入她两乳间的檀中穴。 抽针,针孔中冒出一股腥味,她:“杂气?” 我点了点头,她瘫倒在地。 如同有人会药物过敏,有人也会晕针。多是由于体虚,受针后反应过大,因而头晕胸闷,四肢痉挛。我把她抱到床上,掰住她的脚腕,说:“越是晕针的人,病好得越快。所谓‘针不伤人’是也。”她含泪听着,两腿抖动不停,说:“反正我把命交给你了。”十五分钟后,她恢复正常,感到体内前所未有的清爽通畅。她表示要把这一疗法在行里推广,造福姐妹,要我留下名字,以供世世代代供奉。我想了想,说:“妹妹,我比你早出生十几年,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做了好事不留名。”她便想给我点实惠的。她的身形近似于Q,腿粗腰长,臀腹浑圆。她身形扭动,我倒吸口凉气,退离床边。 她追我到门口,说:“做我们这行的,可跟社会上的人不同,讲究的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江湖儿女的血性,令人感动。我捋住她双肩,进而把她抱在怀里,紧密地贴住她。 只要找到西台农家女,我便可以凑成个整仙。这中间能不能容纳别的女人,老先生没有讲,我不想有任何意外。情况如此复杂,恐怕她万难理解。 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马上要飞往冥王星,实在不能要你。”她理解了,说:“我读过小学,有科学常识,宇宙飞船里是失重状态,需要你有东西压底,的确不能做爱,否则七八个人同时上船,你比别人飘得都高,实在太尴尬了。”我:“……等等,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你是个宇航员!”她认为我是宇宙飞船上配备的医生,回火车站的路上,她还卖弄她的科学常识,告诉我外太空的时间和地球时间是不统一的,等我从冥王星回来,地球上已过去千百年,那时我看到她的行当依然沿用着我传下的疗法,会倍感欣慰。 我:“到那时候,人类已经非常先进了,还会有你的行当么?”她:“放心,与科学技术无关,只要有人类,就有这一行。”我俩在车站等火车时,她告诉我,她会在四十二岁退出此行,找个村干部嫁了,像香港影星林青霞般做个高龄产妇,有惊无险地生两个孩子。她会把巧遇宇航员的事情告诉孩子,从小培养他们的科学热情。 说着,她发现十五米外的栅栏边靠着一个穿绿色工作服的中年人,她笑眯眯地说:“大哥,刚才在宾馆搞得我有点兴奋,想揽把生意,行么?”我:“保重。以后要觉得难受,就找根针,放放气。”她流下眼泪,感谢我的再造之恩,然后轻盈地奔向十五米外,谈了两句,搭着那人走了。 【八】 到达西台,首先拜祭了我武功传承的祖庭——空幻寺。它摆脱猪圈的厄运,成为土鳖养殖场。 到达时,当年的养猪农民正坐在台阶上哭泣,叫着:“土鳖死了。”他倾家荡产凑齐七千元,买了土鳖幼虫,含辛茹苦地养了二十几屉,预计年底会赢利三万,不料全部死光。 死因是,土鳖身上寄生着一种跳蚤,这方水土非常适合它们,以致大量繁殖,把土鳖都咬死了。它们细小敏捷,等他发现,已为时晚矣。 我:“你不是打算养蝎子么,怎么又养土鳖了?”他:“现在养蝎子的太多了,我想出奇制胜。”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告别,说:“不管你养什么,记住,我早晚会收回这块地方。”他一下停止哭泣,怔怔地看着我,直到我走出很远,仍挺着脖子张望。我知道,他以为我当上了官员。 找到微型美女的家,她爹已将我完全忘记。我警告他,他当年说把女儿给我睡,希望能够信守承诺。他张开缺牙的嘴,呵呵笑着,残存的牙如同老树根。 他说:“晚了,嫁人了。” 他的女儿嫁到另一个村,并生有一个男孩,一家三口租房住,一年两百元。我:“为什么要租房?”他:“因为他是职业画家。”我的美术之路凭空折断,不料她却嫁了个职业画家。我从老农嘴里套出村庄和她丈夫的名字,一个小时后,我搭拖拉机来到她出嫁的村庄。我下了破釜沉舟之心,即便欺男霸女,引发民乱,也要凑成个整仙。 她住的院子共有五间房,房东家四间,她家一间。她家无人,我托房东去找,十分钟后,一个身高胯宽的女人走入院子。 我一眼便认出她,她的相貌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整个人扩大了两圈。我:“还记得我么?”她的两条眉毛绞成S形,半怒半喜地叫了一声,不知是什么词汇。 她把我引进屋中,说她当年太小不懂事,我让她回家就回家了,如果死赖着跟我走,起码比现在过得幸福。 我:“你丈夫不是职业画家么?”她说她丈夫是个画炕头的,从黄河对岸而来,到这里已经有七八年了,三百里内都是他的营业范围。 此屋的土炕便有一圈画,在寿星、桃子等传统图案中,夹杂着一些现代人头像,勉强能识别出是梁朝伟、张曼玉等香港明星,还有金喜善、张东健等韩国明星。 除了土炕,屋里唯一家具是个简易梳妆台,薄得像个书架,上面没有任何化妆品,摆了两盒感冒药,几个干瘪的红枣。 她从梳妆台抽屉里掏出一本相册,上面有一百多幅照片,是她的结婚照。相册高档,红绒封面,也许是她家最值钱的东西。 她拎着相册,得意地跳上炕,给我一一翻看。她跪着膝盖,两臂撑炕,骡马般横着上身,垂下了两条长长的乳房。 这是哺育小孩的恶果,她一身的精华已被吸走。 她嫁人的照片,面色红润,有着新娘子特有的威严。啪嗒一声,什么掉到了照片上,只听她叹息一声:“你来看我,你有心了。”我抬头,见她一脸欣慰,照片上摊着一颗泪水。 她靠过来,我敏捷地抓住她的两手。我把她的手举在胸前,阻挡住了她的身体。我:“让我仔细看看你。”她乖乖地两腿一横,跪坐好。 她的身形有欠自然,如一块过分开垦的田地。我掏出五十元钱,说:“这是给你孩子的,算是见面礼吧。”犹如她的新婚照,她升起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盯着钱看了几秒,以极快的动作把钱攥在手里,然后把手摆在腿上,慢慢移动,三十秒后,移入了裤兜中。 我俩都松了口气。她有了笑容,说她和丈夫吵架时,常常提到我,说我是城里官员,厌恶被汽车尾气熏坏的城里姑娘,看上了纯洁空气中长大的她。可惜我是个粗心大意的贪官,在迎娶她回城的前一天,东窗事发,逃往了马来西亚。 如果我再细心点,她起码可做个副科长夫人——每当她这么一说,她的丈夫就自卑地蹲下,结束吵架。 我是她假想的爱情对象,多年来强有力地支撑了她。我问她为何对我有如此深的印象,她说因为当年她离开我回家后,遭到她爹的痛打,遍体鳞伤。 这时,一个三岁大的小孩推门进来,她忙端正坐姿,说:“柱子,给叔叔跳个新疆舞。”小孩进来,翻了我一眼,胡乱挥舞几下手脚,跑了出去。 过一会,他口中哼着不知道什么歌曲,把房东老太太拉进门来。 老太太一个劲地说:“你家有客人,拉我干吗?”但一个三岁的孩子是拉不动她的,定是她自己想来。这一老一少蹲在门口,瞪着好奇的眼光。 男孩子有一种保护母亲的本能。我起身告辞,她一脸歉意,直送出院门。门外是半亩玉米地,我再三要她回去,她低着头,胳膊高高扬起,嚷着:“走!”玉米地很快走完,我严厉地叫了声:“到此为止。再见!”她被激怒,狠狠咬着嘴唇,停下脚步。 她已非极品,我空跑一趟。 村外有条大河,因为干旱,只在中间残存着一线水流,裸露着大面积的河床。我情绪烦躁,跳到河床上行走。河床为细腻黄沙,尚带水分,仿佛踩到女人的肌肤。这个天地间的广大女人,堪称极品,满是柔情。 光脚行走很久,升起对她的歉意。河道通往苍茫天际,令人联想到死亡,我这辈子不会再到这里,给她留下的最后一面应该稍稍友好。 重新赶回她家,她坐在炕上织袜子,孩子睡在她腿边。炕上横躺着一个穿红背心的男人,两条胳膊晒得黝黑。她见我进屋,放下袜子,端坐正视,如临大敌。 我轻声说:“再看看你。我走了。”她淡然地点点头。我俩僵持了三十几秒,我反手摸门,就要退出。这时响起沙哑的一声:“谁呀?”炕上的男人坐了起来。 他脸形消瘦,胡须稀疏。凭着直觉,我知道,在我一进门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 我解释:“我是你媳妇多年前的朋友,正好路过,便来看看。”他歪头瞅了眼媳妇,哼了声:“知道,马来西亚。”手向我扬起,手中是一盒烟。 只好坐下抽烟。他问我要回哪里,我说是北京。他高兴地拍拍媳妇的肩,说:“有这样的朋友,咱们去北京玩,可省不少钱呢。”他问我天安门广场真那么大么,我说大,他高兴地乐了起来。他还问了很多地方,我都说大,他更高兴了。 烟抽完,我起身告辞,他忙又掏出一根烟,连烟带手地别在我胳膊肘里,叫道:“坐会儿——”尾音竟然是哭腔。 我只得坐下。他问:“听说北京的马路宽,过条马路,能把人累死,是真的么?”我:“是。”他哈哈大笑。 她两眼圆圆的,听我俩聊天,面色渐渐红润。又说了些话,我再次起身告辞,丈夫嘱咐她:“送送。”孩子仍在睡觉,她却抱起孩子,送我出屋。 她奇迹般地有了少女的润泽气色,走到院门时,对我嫣然微笑。 这是她极品资质的回光返照,令我万分惆怅。当丈夫披着外衣跑出来时,她美丽到极点。我想,她和丈夫吵嘴的话,今天以铁一般的事实出现,她定得意非常。 她留在院门口,丈夫送我继续前行。我想,我是他多年的心病,他今天以男子汉的博大胸怀令我知难而退,心情也一定很好。他们夫妻呈双赢局面,算我做了件好事,可以离开了。 穿过玉米地时,他语气慎重地问我:“你是从马来西亚偷跑回来的,还是案子已经摆平了?”我:“……摆平了。”他舒了口长气,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唉,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容易。”我向他保证我会万事小心,他说他家是我永远的避难所,比马拉西亚保险实惠。我想我该给他留下一笔钱,但我身上仅剩两百,实在不符合贪官的身份。 我:“我本该给你留点钱,但我在逃多年……”他爽朗大笑:“不要提钱,提钱就见外了。等你重新当上官,如果颐和园、故宫需要翻新,请把装饰墙面的活儿派给我。”我答应了他。 拦了辆拖拉机,他给开车农民三块钱,嘱咐要把我送到长途车站。他作出了友情和金钱的双重投资,沉浸在美好未来的憧憬中,直到车开出很远,仍立在路口不停地挥手。 【九】 北京家中无人,我找到Q的木楼,她一个人在。她对我的不辞而别和不约而至均感愤怒,非要把我赶出门去。 她推搡着我,倾尽全力,折腾了七八分钟,累得坐在地上。我身心疲惫,关门出去。走过游泳馆时,见小区主任迎面而来,他嘴里念念叨叨,不时挑一下眉毛。他对我视而不见,“嗖”地一下就走了过去。 他上了木楼。 十分钟后,我推门而入,见Q靠在床上,主任一手扶床栏,一手空中飞舞,正说着什么。我:“不想挨打,就走。”主任快步逃出门。 Q理直气壮:“你也看到了,我俩只是在说话。”过了半晌,她说:“要么?”要了。她以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的清白。我则感到彤彤的极品气息在体内消失,飞往冥王星的计划彻底失败。Q斜靠着我的肩膀,一脸心安理得,要求我给她买樱桃吃。 下木楼时,见主任坐在台阶上。他在半个小时里衰老了很多,口齿不清地向我解释:“在六十年代,我抓过台湾特务,那些女特务漂亮得难以想象,我都没动过心。我一辈子的名誉,今天就毁了么?我跟你媳妇没什么,就是她喜欢听我说话。”我说楼上的女人不是我媳妇,我俩是同居关系,即便他和她有了什么,法律上也是支持的。他更急了,声嘶力竭,要我相信他。我劝他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将是美好的一天。 他要我保证不在小区居民前破坏他的清白,我保证了。他拽我衣服的手过了一会才松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没去买樱桃,去了老先生家。 夫人在家,见我便哭了。 老先生蹬窗台擦窗玻璃,摔断大腿骨,进医院动手术。一群人在手术后第四个小时,便围在病床前。一般的大型手术后,病人在十一个小时内会发烧,偏巧老先生体质强,没有发烧,他和那些人不停说话,直到嗓音沙哑。 老先生的儿子还没有退休,每天要下班后方能到医院。这些人掌握此规律,到了傍晚便耗子般消失。夫人白天赶到,要轰这些人走,遭到老先生的训斥,夫人说:“你九十了,我也快八十了,要我说难听的么?”老先生:“你说。”夫人:“离婚。”那些人面子上挂不住,都走了。 他们由整变零,白天仍会来一两人,夫人连日到医院赶人,但路上要耗一小时,在医院最多守两个小时,她便精力殆尽。 她问:“那些人怎么那么爱跟他说话?”我没有回答,那些人定是认为老先生过不了这一关,想在他临死前套出针灸秘诀,或者是飞往冥王星的秘诀。 她说:“不管他们什么目的,我要抗争到底。”她原本是个胖老太太,现已颧骨显露,两眼发出视死如归的目光。女人的侠气,是宇宙间最感人的事物。我让她今日休息,赶往了医院。 老先生进的是他工作的医院,按照级别为特护病房,宽大得可以坐下十余人。我到达时,一个面色焦黄的瘦子正坐在床前,握着老先生的手,小声嘀咕着什么。 我跟老先生打声招呼,搬把椅子紧挨着坐在黄瘦人背后。黄瘦人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终于说话:“你干吗靠我这么近呀?能挪开点么?”我摇头。五分钟后,他告辞走了。 老先生要跟我说话,我做手势制止,示意他闭目休息。二十分钟后,来了个拎水果的人,他留着两撇稀疏胡须,进门便向我解释,说他是老先生病人,看病看出了感情,他怕老先生烦闷,特意陪他聊天。 我说我也是医生,请他回家养病,他委屈地走了。老先生睁开眼,怪我粗暴。我怪他说话,他解释,麻醉药强烈刺激神经,麻醉效果过去后有兴奋效果,他恰在那时被人引得说话,以致很难停住。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笑了,问:“如果凑不齐两个极品女人,跟一个极品女人好两次,是否有同样效果?”他给予了否定的回答。 我说出我的试验,引得他长吁短叹:“此事需要福如八世天子十辈状元,方能成功,你我都没有这个福分。”如能碰到两个极品女人,要有八辈子当皇帝、十辈子当状元的福气。他说他也只是遇到过一个,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极品女人有着奇妙磁场,彤彤提升了我的武功,他遇到的则开发了他的智商,和她在一起时,他常突发奇想,领悟了一个又一个中医奥妙。每次她睡着后,他都会跳下床奋笔疾书。 幸福时光仅三个月,留下一叠厚厚的笔记。这叠笔记锁在抽屉中,不忍再看。事过多年,他对上面的内容已记忆模糊。 老先生让我从床头柜抽屉里把钥匙串拿出,拈住一个,说:“这份笔记送给你。作成文章去发表,稿费我不要,补贴你的生活。作者署名嘛,标明是我讲述、你撰文,就好了。”我摘下钥匙,见上面有青色锈斑,仿佛三朵苔藓。 他露出宽慰的笑容,开始努力回忆,嘱咐我哪些内容可以发挥哪些不能透露。正当我俩谈得津津有味,门口响起一声咳,一个鬓角斑白的中年人手拎饭盒,冷冷地站在那里。 老先生止住话,做手势要我凑近,说:“回去吧,我儿子。”我方意识到,我是来赶人的,却做了和被赶的人同样的事情。 拿着钥匙到老先生家,夫人打开了写字台暗柜,取出一个硬布夹子。里面有一沓稿纸,树叶般枯黄,蓝黑钢笔水退色得如同少女脸颊上的细微血管,若隐若现,几乎不可辨认。 回到家,我把稿纸拆开,单张置于灯前,一个字一个字辨认。忙到夜里十点,Q回家了,她进门大叫:“我的樱桃呢?”我向她解释,找到了比樱桃更有价值的东西,这些稿纸便是滚滚财富,可以在杂志发表,可以结集出书。 她深感自己被戏弄,撕了七八张稿纸,摔门而去。没撕坏的也被她捋到地上,错乱了次序。 我知稿纸珍贵,但无钱男人在女人面前普遍心理弱势,我未能免俗,在她发作时,不敢移动半步。 撒在地上的稿纸,让我获得了另一种看它的眼光,它标示着老先生久远的青年时代,它是可怕的时间。 我把稿纸拢入一个抽屉,碎片也倒了进去,无心整理。我想,我的姥爷姥姥只是普通人,没有成仙做佛的本领,他们的时光所剩无几,该去看看他们。 【十】 姥爷家所在的胡同,新中国成立前是韩国、日本小商人的居住区。姥爷家房屋是韩式和中式的混合体,屋外原有一米多宽的走廊。 姥爷家还存在,而它所在的胡同已消失,被推成一片广阔的瓦砾,因为这片城区被规划重建。 几年前,因上山下乡滞留在东北的二姨调回北京,住进姥爷家。 她在废墟中坚守,是想能多得一间回迁房,如果多了这一间,我这一代的孩子就可以得到公平的分配。这是姥爷留给孙子辈的遗产。 姥姥在做饭,她纯熟地调配着油盐酱醋,却不记得我是谁了。二姨跟她解释半天,她听得烦了,挥着勺子,示意我俩站远点。 二姨说,姥爷的头脑还清醒,保持着每日到街头坐坐的习惯。胡同里的人老了,就拿个马扎坐在街头,以看行人车辆为乐,称之为“提神”。 姥爷提神未归,我想去接他。二姨告诉我,胡同通道上的井盖都被人偷走卖废铁了,她从瓦砾中找出窗框、木梁,搭在井口,并铺上草席,以保障姥爷能安全走过。她陪我走到一处草席,掀开,给我看下面搭的东西,神情颇为得意。 我赞叹几句,继续前行。一路上观察各家残留的房基,每间房竟都小得可怜。印象中的胡同深远广大,推倒才发现,五十几户人家竟住在一个篮球场大的面积里。 上街,在一家国营早点铺门口,见到了姥爷。他穿着一身白衣,腰杆笔挺地坐在马扎上,将军点兵般看着来往车辆。我走近,说:“姥爷,回家吃饭了。”他点头,从脚边拾起一根竹竿,拎起马扎,跟我走了。走到胡同废墟时,我明白了,普通拐杖已不适应这样的路面,用竹竿,体现了姥爷的智慧。他在脚踏瓦砾时,突然转头冲我一笑,说:“是你呀,你来了。”原来他刚认出我是谁。 我几次伸手要扶他,都被他推开,遇到难走处,他就歇一会。当再过一个弯道便到家门时,他停了下来,双手扶着竹竿,又冲我一笑,恬淡冲和,那是看穿世事后返璞归真的笑容。 他说:“人老了,血液循环慢,如果心脏病发,手指甲就是黑的。家母死于心脏病,并不是受了我的气。所谓喝敌敌畏而死,是无稽之谈。”他多年前反驳二老爷的话又得到了补充,更加合情在理。可惜,这番话他从没跟二老爷当面说过。 二老爷身遭车祸后,主动跟他和好,他不好意思说。这些年,每到他生日,二老爷都会抱着个西瓜从郊区赶来,他更不好说了。而今年生日二老爷没来,他推测二老爷已逝世,想到这份冤屈再无法辩白,常梦中一念,半夜醒来。 他嘱托我去郊区看二老爷一趟,如果没死,就把人带来。 我高喊了声:“二姨,姥爷到了。”当二姨的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口,我向姥爷鞠了一躬,转身翻过一个瓦砾堆,钻入残墙断壁中。 【十一】 在去郊区的车站,我待了一个小时,没有登车。回到家,选择了一个令自己安静下来的办法——粘贴稿纸碎片。 拼凑好两张后,发现桌面上有一滴液体,以为是胶水洒了,便用抹布擦,却没有胶水的黏性,仰望屋顶,以为是楼层漏水,最终发现是我的眼泪。 我冷静地擦干面部,取出一个笔记本,把稿纸上能辨认的文字抄录下来。干到凌晨三点,笔记本上出现了别的内容。 天亮后,我审视着自己所写。那是对二老爷的回忆,他第一次教我武功时的情景。读了多遍,我体会出字里行间的缅怀之意,判断在我内心深处相信二老爷已死。 此文有三千字,我直读到下午四点,读得气血上涌,头痛欲裂,便从笔记本上撕下,想扔到小区垃圾箱中,但又不愿扔得离家过近,于是越走越远,直走到一家邮局门口的信筒前。 信筒像棺材般干净规整,应是它的归宿了。 我进邮局,买个信封,封好后要到外面投递,邮政员叫住我,说邮车马上来,柜台里正给邮件打包,让我把信直接交给他。 信封上一片空白,那是我寄到天国的信。 邮政员则嘱咐我要把地址写好,我说:“这就是个心情,投出去就好了。”他:“什么心情不心情,请你不要给我们制造麻烦。”我见邮局的杂志栏中有几本武术杂志,便挑了一本,抄下编辑部地址。想也不会刊用,必是和杂志社其他废稿一块粉碎,混在纸张的碎末里,总比扔到垃圾中要好。 一个月后,我得到了一百元钱和两本杂志,那篇文章竟获得了发表。 隔了许久,又能挣到钱,我兴奋异常,从父母留给我的钱中又拿出三百,到木楼找Q,说我一篇文章稿费可达四百,写一个字就有一块三毛钱。她说:“这点小钱就高兴了,你怎么可能挣到大钱?”败兴而回,但我抑制不住地又写了一篇。那段时光是我的深海,如同地球上的生命从海中升起,我经历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从那段时光里爬上来的动物。 我在文中介绍二老爷有位哥哥,写上姥爷的名字。这突兀的一笔,破坏了整篇文法,却是我刻意所为。 苦等一个月,第二篇文章得到发表。我给姥爷送去一本,说上面提到了他,他拿着老花镜找了半天,抬起头笑了,说:“瞧,有我名字。”姥爷一生未做过大事。 在我小时候,他领我走过两条胡同,指着一个门口上“光明胡同奶站”的牌子,笑眯眯地告诉我那是他写的。他的字体清秀工整,给居委会写过黑板报,和故宫里简介牌的字酷似。有人说故宫简介牌是他写的,他总是笑脸相迎,从不否认。 奶站请他写,便是听了此传言。他的六个字放大到一人多高,被刻板刷漆,令他万分自豪,站在牌子前久久不去,给我的童年留下深刻印象。 我在文章中加入他名字的做法,是想利用他仅存的一点名利心,博得他高兴,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孝心。他洞察到这一点,顺迎着我,在我离开时,又说了一遍:“瞧,有我名字。”老人的智慧令我敬畏,不料他的名利心已在岁月中打磨干净,整个人变得空灵,如同山谷回声,他作出的得意神态,只是在回应我的善意。 又想,这篇文章写的是二老爷事迹,有几句颂扬之词,会不会令他暗生不快?我做了件一厢情愿的事,并没有考虑他的心情。如此想着,仓皇离开姥爷家。 五日后,有人敲我家门。见是位高大肃穆的男子,六十余岁,穿着笔挺西服,说:“我是你大舅。”他是二老爷长子,当年富于魅力的深眼窝已变得平坦。 他从深圳退休归来,现在卖保险。 他没有看望过姥爷,却和二姨有着联系。他从小在姥爷家长大,和二姨友谊尚好,拉二姨一块卖保险。二姨给他打去电话,说了二老爷上杂志的事情。 虽然他对自己父亲刻骨仇恨,但父亲上杂志仍令他激动,他昨天去郊区见二老爷,像个中学生般规矩坐好,说:“爸,有篇写您的文章,您听听对不对。”然后以朗诵腔调念了一遍,二老爷听完,说:“差不离。”二老爷还活着的消息,令我茫然失措。如果二老爷记忆尚好,该听出写的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二老爷问起我了么?”大舅摇摇头,从书包中取出一份稿纸,说这是他小时候跟二老爷习武的回忆,让我送给杂志发表,署名为“文韬”。 三十年前的《北京晚报》倡导好人好事,他的女人扎伤了脚,被胡同口餐馆大师傅用买菜的平板车送去了医院,他写文表彰这一事迹,用的便是“文韬”笔名。 他说:“只要用这个笔名,我的朋友们就都知道是我写的了。”我想让他和二老爷多接触,说我跟杂志社的人并不认识,如果给二老爷拍几张拳照,刊登的概率会大些。 一个星期后,他带来照片,二老爷只是一个小红点。 他说那是他的红色运动服,拍完照片后,送给了二老爷。我问为什么拍这么小,他说二老爷的背驮得不成样子,脸容衰败,称这样的人是武术大师,恐怕难以服众,他的做法正可以扬长避短。 我把照片和文章寄出,遭到退稿。理由是:照片看不清人,文章技术含量少。退稿信字迹工整,说前两篇文章读者反响热烈,如果还有如此质量的稿子,杂志可以给二老爷开系列栏目,每月登一篇。 看到大舅的全面失败,不知为何,竟有些喜悦。一年十二个月,可写十二篇稿子,一篇一百元,如果写十年,就是一万两千元……数目惊人,我陷入狂喜。 但经过测度,得出无法写下去的结论。因为拳术口诀不到四十个字,实在凑不出太多文章。形势所迫,急需见二老爷——我如此规劝自己,飞速穿戴整齐,准备奔赴郊区。我奋力开门,脚却无法迈出。 凝视着空旷楼道,不知过去了多久,下层传来脚步声。 我把门关上了。 背靠着门,坐在地上,我想我会坐到第二天早晨。但很快响起敲门声,开门见是彤彤。她穿着黑裙套装的校服,系条暗红色的领带。 有资料表明,中国男子见到穿制服套装的女人,会产生强烈性欲。战胜一个穿制服女人,便等于颠覆了权力机构。 两个月里,她过来四次,都是放学后到我这。她来只是做爱,然后就睁眼看着天花板等着天黑,天一黑,她便动如脱兔地离去。她从不要求我请她吃饭,说她家就是饭馆,不必了。 我多次说:“咱们说点什么吧。”她回答:“噢。”之后并没有话,还是看着天花板。我和她的关系简单乏味。我问:“我究竟什么地方吸引你?”她想了想,回答:“不吸引。”我:“那你还总找我?”她:“那是爱。”她认为爱是不能含有激情的,爱是一种习惯。我纠正她:“你说的不是爱,那是夫妻过日子。”她怔了半晌,“噢”了一声。 必须承认,她养成了不良习惯。她和我相敬如宾,全无第一夜时的洒脱自在。今天,她稍有改变,进门后给了我一个深入的亲吻,周身颤抖,搞得我心态大乱,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激情,是该凶狠地把她按在地上,还是温柔地抱进卧室?正当我左右为难,她推开了我,靠在墙上,说:“能谈谈么?”她说两个月前,王总提出要和她睡在一起,她想到父女相依为命,就答应了,但天黑后,王总却要她跟我回家。我一路无言,目不斜视,有着新郎般的拘谨,令她十分感动。 小时候,她看过一部叫《结婚一年多》的电影,写八十年代的女青年追求精神境界,结婚不摆筵席,卷了一张装饰画,骑自行车到了新郎住所,把画挂在墙上,就等于安了家。那张画是一个吹铜管的外国女子,长发飘逸,铜管闪光。 她说:“我也在你家贴了画。”抬手一指,我急转头,墙壁空荡荡。 走近才发觉,有一个流氓兔的贴片,是中小学生贴在铅笔盒上的那种,指甲般大小。 模拟八十年代的做派,令她心智成熟,对王总有了防范意识。王总破产后,夫人离婚而去,父女俩的住所在卤煮店后的胡同里,一所里外间平房,彤彤住在里间。一星期前,王总把电视机搬进了里间,每晚看到很晚。 今早六点,王总进屋打开电视。彤彤睡觉只穿底裤,裸着两只乳房,无法起床。她让王总出去,王总说要看早间新闻,坚持不走,直到八点。 彤彤试着骂一句“傻”,王总没有反应。彤彤越骂声音越大,王总终于回应了声:“啰唆什么!听见了。”一脸怒容走出屋去。 之后,她飞速穿衣,上学。一整天精神恍惚。 彤彤想住到我这,让我找王总取她的东西。我向她解释,我有一个住在木楼里的女友,和我青梅竹马,虽然近来感情危机,但我一直期待她迷途知返。万一她哪天回来,见到屋中的彤彤,我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彤彤兴奋地说:“啊,我明白,你爱她!” 我惭愧地笑了,说:“错,我不爱她。只不过我的整个青春期都纠缠在对她的情感中,只有把她留在我的生活里,才觉得活得有价值。”彤彤诡诈地笑了,指着我的一只眼睛,说:“不,你就爱她。”单指捅了下来。 她的话说得我一阵迷茫,未及躲闪,她的手戳上了我的眼睛。 提到另一个女人,令她恢复了活泼。我用手绢捂着左眼,跟她长时间探讨男女情感问题,把她说得一愣一愣。天黑时,她指着我右眼,问:“不住你这,我去哪?”我:“回家。”我带她回卤煮店,严肃批评了王总。王总表示痛改前非,态度十分诚恳,让彤彤去把电视机搬出里间屋。彤彤走后,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你得跟我说实话,你批评我时,左眼一直在流泪,你是不是喜欢上彤彤了?”我忙解释不是感情因素,是被彤彤戳的。王总:“在什么情况下戳的?”王总不愧是曾有千万身家的人,不经意间套出了我和彤彤的关系,一拍桌子,吼道:“你是我兄弟,这不是乱伦么?”我无地自容。王总以谴责的目光瞪我很久,说:“你对不起我。跟我讲讲,她是个什么滋味……”我连忙咳一声,王总打住了话。我俩都吃惊地看着对方,许久,我语重心长地说:“我和她——不是乱伦,你和她——才是乱伦。”王总:“是是。”我俩沉默对坐,半晌后他说:“一块吃晚饭吧。”他把彤彤叫来,我们三人一人一碗卤煮。彤彤给自己加了很重的调料,吃得细汗淋漓。 吃完,她说:“决定了没有?我该怎么办?”王总用小勺指着我,说:“你跟他走。” 这是王总拯救自己的唯一办法。彤彤拎皮箱出门时,他手扶门框说:“没几年,我就老了,那时候你再回来。”彤彤双眼湿润,说:“爸,你能照顾好自己么?”王总:“放心,咱家开卤煮店,饿不死。”彤彤面部抽搐,势必要号啕大哭,王总冲我吼道:“快领走!”回身关了店门。我搂着彤彤,奔出三十多米,她止住哭声,说:“我这就算嫁给你了吧?”我:“先这么算。”到了我家,她撕下流氓兔贴片,从皮箱中取出一个采光纸卷,展开钉在墙上。那是油画印刷品,一位吹铜管的欧洲女子,长发飘逸,铜管闪光。 我俩相拥着,在画前屏息站立。她:“玩个八十年代,你喜欢么?”她认为她的前世是个八十年代的浪漫女青年,热爱哲学和艺术,与无数男青年畅谈过人生,可惜天嫉英才,她患上白血病,早死早投胎了。 晚上睡觉,她做噩梦,发出几声惊叫,音质如黄鹂翠鸟,令人心旷神怡。我坐起,吸氧般感受着她的青春气息。Q从没有过这样的气息……想到她,我坐卧不宁,在凌晨三点赶到木楼。 隔着纱窗,可听到Q的喘息声,与彤彤对比,显得有许多杂质。 这些不和谐的音调,是她的经历。早晨五点,我幽灵般离开木楼,有了去郊区的动力。 【十二】 上午十点,到达郊区,河道旁的石头房肃穆静寂。我转了两个来回,竟找不到二老爷的住所。脚下的路引着我越走越高,抬头见到一座陡峭的山体。 山体有着大块凹陷,狗啃一般,那是挖石头炼水泥的后果。远处一个巨大的烟筒,两头宽中间细,犹如女人的躯体,冒着浓厚的白烟,标示着水泥厂的位置。 人类破坏自然的行为,往往规模宏大,有一种特殊的美感。我陷入赏画状态,直到一阵女人吵架声将我唤醒。 一个穿着红背心的肥胖老太婆正在训斥儿媳妇,我走上去说:“打听个人。”详细描述了二老爷的相貌,老太婆把两条油桶般的胳膊交叉在胸前,凝思苦想,两眼一亮,问:“你说的是不是李老头?”她说我描述的是十几年前的李老头,那时他还十分帅气,现今的他已今非昔比。她一阵感慨:“老人不能脏,脏了就要死,但李老头脏了十几年,也没见死。”她明显对二老爷心存好感,领我到他家门口。裹木门的铁皮由数块拼成,十几年过去,已凹凸变形。敲门,无人。 老太婆又带我去问路口下棋的人,下棋者说:“是大龙虾么?”老太婆训斥:“说话注意点,那叫驼背。”下棋人:“有,两个小时前从这过去了。”我俩下坡来到街面,老太婆说此地人糙,只有李老头有文化气质,她都不敢跟李老头接近,五年前她跟李老头说过一句话:“你一个月有多少钱?”李老头礼貌微笑,然后转头瞭望远方,石雕般一动不动,那种高贵气质把她彻底征服。 她说着,忽然站住,说:“你去吧。我不能见他。”前方是日杂商店,门口摆着几辆卖水果的小车,并没有二老爷身影,但感觉他在。我继续前行,因为激动,自然焕发比武的杀气。 一个正在削菠萝的小贩停下手中的刀子,抬头看我一眼,下意识地把刀埋进菠萝堆里。其他小贩也失神地看着我。 这时从几辆小车后,日杂商店的台阶上,站起一个戴草帽的人。 他穿着脏成灰色的白衬衫,身形佝偻,正是二老爷。 他从水果小车后走出,掏出手绢,展开钱,买了一斤沙果,缓解了小贩们的紧张。他以责怪的眼光瞥我一眼,晃晃手中的水果袋。 我急忙跑过去,低头接过,叫了声:“二老爷。”他没有应声,径自向前走去。他背驮得人矮了一半,行走缓慢。 我跟在后面,觉得他弯曲的后背山丘一般压着我。 走到上坡路段,我赶上前扶他的胳膊。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胳膊上,停住脚步,小声说:“你的武功练成了?”我点头。他尽力挺了下腰,因为脸遮在草帽中,不知是什么表情。我俩在坡上立了一会,他说:“我走得慢,你先走,到家门口等我。”我表示一块走,他严厉地哼一声,我不敢再说,快跑上坡。 在他家门口等了二十分钟,二老爷才晃晃荡荡走到。他仰起头,浮现一丝笑容,说:“练成了,也不要惊世。”他打开院门,引我到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原是过道改建的,室内堆着冬天用的蜂窝煤,剩余空间摆着一张很高的床,细看发现是两个旧箱子拼成的。床脚下有个纸盒子,堆着七八个碗,碗上有着食物残渣,蜕变出一层污色。 二老爷笑着说:“吃一顿就洗碗,太麻烦,我是攒十天再洗。”他的脸保持光洁,身上散发着恶臭,不知多久没洗过澡。十几年前第一次见他,他是个时髦老头,现在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洗洗脸了。 我问:“你和二舅一起吃饭么?”他摆手说:“他上班下班是固定时间,我是闲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饿了,我俩吃不到一块。”他利索地坐到那过高的床上,看来早已适应了他的生活。 他挪出一块空,让我也坐上去,然后询问姥爷的情况。我没提黑指甲事件,只说姥爷身体健硕,正在为争取房子而斗争。他感慨:“是呀,你姥爷一辈子没干过什么事,能留下几套房子,算是成就吧。”我说姥爷的字很好,这就是成就。他不屑说:“写得规规矩矩的,能有什么名堂?”说完从床上滑下,站在地上说:“你父母还好么?”我注意到他裤子上有一道水线,自裆至脚。他在和我说话时,竟尿了裤子。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打岔说:“没想到你能坚持练拳,真让我吃一惊。还想学什么?”我:“二老爷,你换条裤子,我给你洗洗。”他哈哈大笑:“人老了,大小便就容易失控,常有的事,管它干吗,一会儿就干了。”他的裤子上斑斑点点。 我掏出五百块钱,说是给他的。他执意不收,说:“新疆一年给我寄两次养老金,我有钱。你们年轻人都不容易。”我向他解释,说是杂志社稿费,这是他该得的。 他说知道文章的事,文章是我写的。我说:“我写的都是你说的话。”他想了想,有了笑意,我趁机把钱塞到他枕头下,他站着,叹道:“愧收了。” 我讲杂志要给他开系列栏目,他反应冷淡,说:“过去的事,不想提了。”我说每月都有稿费,他更为不屑。 他等晾干了裤子,坐回床上,拍着我的肩膀说:“武功是祖宗神器,能传下去就行了,只要人间还有武功存在,我们练武人就尽到了责任。武功不是用来做事的,想用武功做事,会遭到天谴。”我知道,他所指的是七十年前失败的拳术救国运动。我表示,从此打消写文章的念头。他满意地笑了,说:“你打几拳,我看看。”两眼显露出剑锋般的锐光。 但这股锐光一闪即逝。如果他在十几年前出车祸后得到小心照料和充分营养,他的身体不会衰败到如此程度。 我站到地上,在煤堆空隙中打拳。打完拳,见他缩在床角,一脸惶恐。许久,他才说话:“我最强的时候,能达到你师爷的六成。看来,你要到你师爷一成,都很难了。”他烦躁不安地给我讲拳,一再说他当年对不起我。当他重复第五遍时,我忍不住说:“二老爷,是我对不起你。”说完觉得脖子两侧血管几乎爆裂。 当年他拖着病体投奔我时,我却在雪夜把他送出家门,曾造出他住进我家我就要住到外面的局面,令他不再登门…… 他怔怔望着我,摆手说:“别打岔。听我讲拳。”他继续说着,但明显思维失去连贯,讲几句便停下想词。 十二点,院门声响,二舅下班归来。他见了我,很高兴,说已经很多年没有任何亲戚到来。他请我到饭馆吃饭,并说带上二老爷。二老爷从一个肮脏篮子中拿出瓶二锅头,得意地说:“自带烧酒。”酒瓶的商标黏着黑垢,令人恶心。我劝他不要把酒瓶拿到饭馆,我们可以在饭馆买酒。他比划着手里的酒瓶,小心地问:“这有什么不好么?”二舅阴着脸说:“叫你放下,就放下。”二老爷大惑不解地跟我们去了饭馆。我让二老爷点菜,他一口气点了三道肉菜,二舅说:“你岁数大了,高脂肪的吃多了不好。我看可以把红烧肉去了,换蔬菜吧。”二老爷喃喃道:“红烧肉很好呀。”但他没有坚持,看我们给他点了口杯,便有了笑脸。 口杯是玻璃杯装的白酒,塑料盖封口。二老爷喝完后,以擒拿手法飞速地将杯子撸下桌面,藏入衣中。但他的武功所剩无几,这一小动作我和二舅都看见了。 二舅是个在人前好脸面的人,他敲敲桌子,说:“爸,拿出来。”二老爷委屈地说:“服务员没看见。”二舅气得额头青筋暴起:“爸,饭馆卖口杯,是连酒带杯子一块算钱的。杯子是咱们的,用不着偷!”二老爷一愣,叹了声“惭愧”,把杯子放回桌上,说:“样子真高级,我可以用来漱口,也可以用来喝水。”用手摸摸,一脸欢喜。 那是一只普通的杯子。 二舅一直观察着我的脸色,向我堆起笑容,说:“真是老小孩,没法跟他较真。”一拍二老爷,叫道:“爸,你不就是喜欢这杯子么?服务员,再来三个口杯!”二老爷连忙表示喝不下那么多酒,二舅爽朗大笑:“是让你回家喝的,喝完了,杯子想干吗就干吗。”二老爷幸福地笑了。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应运而生:如果二老爷是名人,二舅会对他好些吧?我说二老爷名重天下,杂志社要二老爷写系列文章。二舅冷笑一声,说:“爸,你有什么功夫?有么?”二老爷五官收缩,十指交叉,搂在杯子上。 我:“我是二老爷教的,试我就好了。你攥住我的胳膊,我不动,可以把你的手弹开。”二舅:“我是搬运工,臭卖力气的。可别跟我提力气的事。”手伸过来,钳子般抓住我的右臂。 我看了眼二老爷,二舅的手触电般从我胳膊上弹开。他不服气,第二次抓住我的胳膊。他很快撤手,脖子后仰了一会,说:“怎么搞的?震得我脑袋痛。”二老爷手指轻弹玻璃杯,神态悠然,似乎对我很满意。我提议二老爷每月给我谈一次拳,整理好文章后再送来请他过目,把他认为不应公开的内容删掉。他喝口白酒,说:“就是说你一个月会来两次?”说完,他点头,容许了此事。 这顿饭二舅花了七十几元,二老爷酒足饭饱。之后,二老爷回家,二舅送我去车站。穿过火车道和自由市场,二舅的眉头紧锁,前额皱出复杂图案,他说他母亲在四年前逝世,只剩下父亲,他不可能不好好待他。 我:“可你们不在一起吃饭。” 二舅:“我不管他,也不虐待他。这就是好好待他。”他说二老爷对妻子儿女犯下滔天罪行,他背了半辈子黑锅,作为劳改犯子女,已在锅里被煮透熬烂。今年他五十一岁,他要摆脱过去,活出个人样,买房买车。 公车到来后,他仍慷慨激昂,加快语速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趁活着的时候,要干点有价值的事,别把时间耽误在老头身上,以后你不用再来。” 【十三】 槐树花是很美的,微小白洁,有风吹过会洒下大片。小区空场保留了一棵槐树,有老人捡去蒸米饭,一锅米饭便有了清香。 我整理二老爷的谈话,到槐花开的时候,又发表了两篇文章。我总是在下午两点赶到郊区,在二舅下班前离开。 我托杂志社编辑帮我和周门传人联系,随着这月的杂志邮寄来一封信,写有周寸衣一个徒孙的电话,他在西南开设武术培训班,出版多部周门拳术的书籍。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武林仗义的温暖画面,如果二老爷得到同门资助,会活得好些吧?或者,能有人叫他声“师叔”,二老爷将感到高兴吧? 按照广告,我拨通这位周门传人家的电话,是一个口音浓重的老太太接的。我俩相互听不懂,就挂了电话。到晚上八点,再次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人,我向他说了二老爷的情况。 他语调热情,说:“看到你们的文章了。但要订正一点,咱们师爷叫周存义,保存人间正义,不是寸衣。”我:“不对吧,师爷正名是周裳,字寸衣,古人的名和字含义要统一,裳和寸衣说的都是服装……”他一下火了,说:“就叫周存义,没别的名字。”我登时沉默。他声音转轻,语重心长地说:“现在的武林不比从前,我身在其中,深知厉害。”他用了一个小时,诉说武林种种现实,最后总结:“周师爷的这面大旗,不管有多大困难,我也是要扛下去的。”我表示二老爷八十五岁,他扛不起这面旗了,我更扛不起。他沉默几秒,说:“瞧瞧,说了这么长时间,你的电话费可要花费不少。”声调中带着歉意,接着诚恳地说:“你知道了我的电话,以后有什么事情,打给我就好了。”他说了句客气话,一切都可以结束了。电话接通后,听他说了两句话,我就不指望他能给予二老爷任何帮助了。能保存一份客气,彼此相忘,永不往来,应是最好的结局了。 我也客气一下,说:“好的,如果你要找我……”我瞬间犹豫要不要给他电话号码,还是出于礼貌,讲出了我家电话。他发出爽朗笑声,说:“其实不用给我电话,我也能找着你,在中国每个城市都有我的徒弟,要办什么事,很方便。”我追问:“你要办什么事?”他的笑声依旧爽朗,说:“你是文人,我也是文人。”杂志社编辑不久又寄来一封信,写有周寸衣侄子的电话,他在西北有座武馆,武馆内埋有周寸衣的坟。我赶到郊区,问二老爷想不想见周师爷的侄子,二老爷说当年周寸衣在上海逝世,周寸衣侄子将其遗骨带回西北老家,依稀记得他叫“涛子”。 回到城里,我拨通西北的电话,接电话的人语调和缓,他是周师爷侄子的大徒弟,主持着周家的武馆。他说周寸衣侄子去亲戚家了,我说二老爷记得他叫“涛子”,大徒弟发出友善的笑声,说:“是呀,他俩是一辈人。”并说他有印象,周师爷侄子提起过二老爷。 在这种友好氛围下,我不禁多说了几句:“我们发表过几篇文章,只是想和同门联系……”他问我共发表几篇,我回答了,他表示五天后等周师爷侄子回来,让我再打电话。 五日后,我打去电话,他遗憾地告诉我,周寸衣侄子根本不认识二老爷。我:“你上次不是说,你听周师爷侄子说起过二老爷么?”他:“听错了。” 我让他叫周师爷侄子接电话,他说老头耳朵已聋,没法打电话。 三日后,我在姥爷家找到一张二老爷的照片,当时六十七岁,这是所能找到的他最年轻的照片。我给西北邮寄去了,希望周寸衣侄子凭这张照片能回忆起二老爷年轻时的模样。七日后,我打去电话,回答说没有收到照片。 从此,我不再和西北联系了。 我连日愁眉不展,令彤彤十分担忧,她劝我:“如果遇到难题,可以去问我爸。虽然我爸有神经病,但他对社会研究得还是挺透彻的。”一个月不见,王总的卤煮店有了转机,我和彤彤拎着一袋水果回去时,发现店里坐了几桌客人。王总的发型换成了《不可完成的任务3》中汤姆·克鲁斯的小平头,悄声说,当他不把猪肠子洗干净后,生意就开始红火。 我和彤彤强忍住呕吐,说了二老爷同门的反应,王总感到困惑,遗憾地说:“只有大款能把握世界,我在十年前事事清楚,现在我已是个普通劳动者,实在没有解答你问题的智慧。”他劝我去问问司机,我:“问他?他不也是穷人么?”王总冷笑一声:“问他没错,这小子发了。”彤彤没敢留下,和我一起去找司机。司机住在一所著名大学内部,是一栋二层小楼,大约七八间房,以前住在这里的是一名高级教授,因和司机有经济合作,把房子让给他。院中养了一条德国牧羊犬,见到彤彤就人立而起,兴奋地扑上来。 彤彤的尖叫声惊动了司机。他穿着白色睡衣,拉开屋门,对狗一声怒吼,狗老实下来后,他告诉我:“这是条恶狗,好色。”跟他进屋后,见客厅宽广,摆着一组血红色沙发。司机在沙发坐下,睡衣下摆岔开,他毫无知觉,露着底裤跟我们说话。 听了我介绍的情况,他低下头,面带难色。我歉意地说:“问你武术界的事,真是难为你了。”他摇摇头,说:“不,你找我找对了。哪有什么武术界、文艺界?什么都是商界。”他带我俩上楼,楼上房间内有一排电脑,他输入“武术学校”字样,得到一万多条信息,他拿出个计算器计算,半个小时后,对我俩说:“武术学校收费都很高,而且学校数量众多——从这两点分析,学生数量极其庞大。清华、北大的学生毕业都找不到工作,这么多人学了武术,干什么去呢?”他又仔细地察看招生广告,见毕业后可从事的工作是保安、保镖。他脸上笑成一朵花,说:“这就对了,保安、保镖,符合求稳定的时代需要。”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经济人群,闭目盘算起投机计划。过了很久,他睁开眼,显得胸有成竹,完全忘记了我的问题。我再次询问他,他回答:“哪有什么历史问题、人情问题,什么都是经济问题。”看他疯疯癫癫,我和彤彤只好告辞。司机揪住狗,让彤彤快跑出小院,我说:“能再问你个问题么?”他:“什么?”我:“你是怎么发的?”他羞红了脸,说:“幸好你把彤彤霸占了,要是当初我儿子和彤彤谈上恋爱,我就永远没有发家致富的一天。”一个矮墩墩的女孩喜欢上司机儿子,女孩父亲是个下海经商的处长,在云南死于交通事故,留下两千万资产。司机心有余悸地说:“我那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哪能把握住这种局面,我怕把机会错过,一狠心,就追了女孩她妈。”接着露出欣慰的笑容:“幸亏我那时当机立断,现在我们爷俩配她们娘俩,日子过得挺好的。”我:“你老婆怎么办?”他:“我和我老婆是患难夫妻,她明白事理,知道我是为了全家。现在,她是我的二奶。” 【十四】 当晚月光明媚,由阳台眺望,一只野猫站在槐树枝上,目瞪月亮,如痴如醉。 彤彤陪我在阳台坐到凌晨两点,终于支持不住,回屋睡去。我则一直坐着,观望方圆六百米的小区,犹如它是整个世界。 清晨时分,我下了挣钱的狠心。 我在网上打开了QQ,说:“我。体育运动员。特殊类。”响起肉感女音:“活不下去了?”两小时后,在一处高级办公区我见到了她。她穿着绿色西服套装,配一条黄金项链,眼影精细,唇色适中,竟然气质高雅。我说我只是来找份工作,请她不要有任何妄想。她说她对我完全没有兴趣,上次接触已令她倒了胃口。 我俩都放松下来。我介绍了我的工作经历:曾在某大学担任保安,曾在浙江当MTV导演。她对我肃然起敬,低吟了声:“导演!”我连忙解释,我拍的片子主要是看泳装女,影视专业技巧几乎为零,我现在已把摄影机的型号、编辑机的性能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啧啧道:“反正你干过。” 她从事的是墓葬业,在北部山区经营着广大墓地,并在城中某火葬场持有股份。火葬场有送殡仪仗队,敲锣打鼓让死者家属绕场一周。有的家属想把送殡场面拍摄下来,火葬场包揽了这一业务。 她问我能否做这个导演,我说:“对我而言,拍死人和拍裸女区别不大,可以胜任。”于是我有了此生的第三份工作。 导演有一台价值一万三千元的DV摄像机,负责拍摄、剪接、上字幕,最终刻出一张十五分钟光盘给家属,收费两百元。 火葬场已经有了一个导演,他五十五岁,一脸横肉,上穿中式马甲,下套摩托车皮裤,留一条辫子,艺术气质十足。一天平均火化三十人,会有六七个拍摄的活儿。我问我一天可以分几个,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你。”他说世界在急剧变化,是男人就要投身到大江大浪中,做个弄潮儿。火葬场的活儿,只是人生的最后一个退路,他会永远为我保留这个位置,但希望我能珍惜年轻时光,勇敢地到外面闯出一片天。如果我将来成为大款,我会十分感激他。 我俩站在烧纸钱的炉前说话,有家属把花圈也扔了进去,花圈由竹竿支撑,火烧到竹节,发出“噼啪”声响,鞭炮一般。 我觉得前景不太美妙,这时一个穿制服超短裙、头戴美国海军军帽的三十岁女人跑过来,拿着一份报表,说:“咱们这儿的张主任死了,份钱!”导演掏出五十元,在报表上签字时问:“是哪个张主任?”女人:“就是老婆是邹主任的张主任。”导演脸色一沉,从怀里掏出了一叠毛票,数齐了五百元,递给女人。 女人把报表转向我,我也掏出一叠毛票,签上了字。女人担忧地说:“才六块钱!你在我们这干不长了。”导演焦虑地说:“要不然我借给你四块钱,凑齐十块,也体面点?”我付出六块钱,对导演工作自动弃权,向导演说了声“再见”,朝外走去。女人要找别人签份钱,也向外走。她凑过来,说:“你新来的?我觉得你的气质挺独特的。”我嘿嘿一笑,答道:“我觉得你的着装也挺独特。”她告诉我,在美国国庆日,游行队伍领队的耍体操棒的女孩,就是穿的她这一身。我大惊:“你会耍棍?”她掩面而笑,说:“看你人也挺好的,可以耍给你看。”火葬场建筑风格仿效故宫,红墙金瓦,雕梁画栋,还有带假山的后花园。她让我到后花园等她,一会儿拿个白色塑料棒跑来,耍了起来。 她一路向前,把体操棒舞得左右旋弧,高抬膝的步伐令短裙飞扬,每走一步,都露出粉红色底裤。 我诧异问:“这……有伤风化。死者家属还不跟你急?”她:“他们可喜欢呢!”她说把美国国庆仪式用于中国葬礼,家属们觉得很有面子,仪仗的价格就此提升。她五官端庄,臀部丰满,是最受家属欢迎的仪仗队员。 我:“你三十几?”她:“属虎。” 她比我小一岁,同为七十年代人,我们应该有许多共同语言…… 我叫道:“我也耍一个。”小步蹭着打了三拳。 留下目瞪口呆的她,赌气永远离开这里。 虽然她对我心存好感,但我不想再重复浪荡岁月。出了后花园,迎面是家属向死者告别的大殿,一排家属候在外面。斜对后花园的是一排灰色砖房,墙角刀锋般对着我,第一间房开了道门缝,缝中泛着蓝光。 门“嘎吱”打开,一个谢顶的六十岁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蓝色保温杯。他温和地说:“也许我错了——你和国术馆有何关联?”他是火葬场的包主任,生在山西杏花屯,在他两岁的时候,杏花屯来了一群劳改犯,成为挖煤工。包主任十二岁时,劳工中有三个人被枪毙,其他的多死于一场矿难。矿难的逃生者只有一人,他高鼻深目,人中很长。 此人在矿难发生的瞬间,以极快的身法穿越十三根即将倒下的木柱,从塌陷石沙中翻滚而出。他存活下来,和新到的劳工一起继续工作,每日在井下劳动十五个小时。 十五岁的包主任做了羊肉铺学徒。一天他用单轮车运送五扇生羊肉时,一个浑身泥泞的人迎面而来,拦下车,扯片生羊肉便吃。 那人吃了半条羊腿后,对目瞪口呆的包主任说:“不白吃你的。”打了几步拳,说:“这拳金贵,你看明白多少,就是多少吧。”说完,一步一摊水地走了。 包主任完全没看懂,他回到店铺,挨了一顿臭骂,晚上听到消息: 一个劳改犯在井下失踪,有人说他找到清朝的废弃坑道,逃了。 当打听到他是国术馆的人,包主任更加懊恼自己的愚钝。那人打的几步拳,成了包主任一生的心结,反复回忆揣摩,仍不得究竟。 现在他已完全绝望,不料瞥见我在后花园打出了生吃羊肉者的拳。 他语音颤抖,眼神可怜。 我:“我会帮你达成心愿,请我的师傅收你为徒。”他直送我到火葬场门口,我走出很远后,做手势请他回去,他退了几步,躲在门柱后仍向我眺望。 包主任正可以显现二老爷的价值,如果二老爷孩子认识到这一价值,会对二老爷好些吧? 大舅家是一座三层的郊区别墅,带地下室、花园、车库,并养有一条藏獒,据说可以对付狼群。我给他打去电话,说了包主任的情况,大舅很感兴趣,说:“见。”我约包主任在复兴门的肯德基见面,大舅迟到了十分钟。他做过经理,加上原本长相漂亮,自有一股派头。当他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风度翩翩地走入肯德基时,包主任抑制不住激动,快跑上前,跪倒磕头,声泪俱下地叫了声“师傅!”肯德基里的人都对我们侧目而视。我搀起包主任,低声训斥:“你这是干什么?”包主任小声答道:“我从武侠小说里看到,想学绝技,先要表达诚意。”我:“你几十岁的人,还受武侠小说的影响!”他连连点头,接受批评,快步跑到柜台买饮料了。 大舅在众人的注视下,维持着风度,静静站立。我说:“咱们坐里面去吧。”大舅点了下头,稳健迈步,跟我走到里面。我满脸羞红,选择了面对窗户的位置;大舅背窗,对迎着众人的目光,表情庄重,坐姿笔挺。 一会儿,包主任拿着三杯可乐,一步一颠地过来。他坐下后,两腿仍不住颤抖。他的椅子和我的椅子是连在一起的,连带得我也颤,我低喝了一声,他终于停住。 他抬头惶恐地看着大舅,大舅关切地问:“我能帮你什么吗?”他支吾半天,一拍脑门,说:“师傅,我再给您磕一个吧!”他离座就要跪下,我忙拉住他,说:“他不是师傅,是师傅的儿子。”包主任一下僵住,无助地看看我又看看大舅,说:“什么时候能见到师傅?”大舅笑笑,垂头喝光可乐。包主任把自己那杯推到大舅跟前,大舅面无表情,说:“不了。”包主任慌忙把自己的可乐撤回,说:“我请您吃饭吧。”大舅露出厌恶之色,说:“不了。”包主任哆哆嗦嗦掏出一盒烟,问:“您抽烟么?”大舅回答:“肯德基不让抽烟。”手指在桌面上一弹,说:“今天就到这吧。”起身走了。 大舅的凛然气度影响了我,我也站起,鄙夷地看了包主任一眼,快步追上大舅,并排走出肯德基。出了门,大舅威严地说:“此人啰唆,要是见老头一次,肯定三天两头去,会把老头烦死。”包主任从肯德基跑出,掏心掏肺地喊了句:“我是诚心的!”我有点于心不忍,劝他先回家,我会帮他说话。他终于走了,走两步便回头看大舅一眼,目光凄楚。而大舅背手而立,目视滚滚车流,肃穆得仿佛石雕泥塑。 我也被大舅的风度折服,迟迟不敢接近,直到包主任远走成为一个小黑点,我才叫了声:“大舅。”他转过头,得意地说:“我表现得怎么样?”他泛起的笑容令我惊讶,十几年过去,日渐老化的他浮现出了二老爷的眉眼,他毕竟是他的儿子。我叹口气,答道:“很好。”半个月过去,包主任拜师的愿望落空了,二老爷的生活也没有改善,只是大舅自己过了把瘾。 【十五】 包主任是经过抗战、解放、“反右”扩大化,“文革”乃至改革开放的人,被锻炼得意志如钢,永不言败,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会斗争到底。他了解到火葬场导演对我的排挤,与导演大吵一架,但导演有邹主任撑腰,一时也奈何不得。 邹主任知道我是火葬场一股东介绍来的,为不把关系搞僵,让导演作些许让步。导演说公安局有非正常死亡调查组,自杀和落水死亡等意外事故都由这个小组负责,他们有拍摄录像的人员,遇到人手调动不开时,会雇他去拍,一次五十元。他可以把这个活儿让给我。 包主任取得了胜利,十分高兴,带我去和调查组的人见了面。此后,我便每日到火葬场上班,享受一月五百元的基本工资和二百六十元的补助。我的办公室是斜对后花园的平房的最后一间,每当桌上电话响起,便是我的外快来了。 包主任觉得有功于我,多次暗示我教他拳术。我说:“主任,你一生坎坷,经过无数次历史考验,难道这次就沉不住气了?”他立刻表示接受考验。 他和和气气,上班时常找我闲聊天。有时我俩会一块去广场,欣赏送葬仪式,看着殡仪女郎们颠出的各色底裤,总会发出“火葬场是天堂”的感慨。 因为人们在我八小时工作时间之外也会死亡,我拍摄了五次后,为联系方便,在旧电器市场买了一个三百元手机。手机铃声为花儿乐队的歌,每当听到“喜刷刷喜刷刷”的唱词,我便知道,又有了冻死的流浪汉或是自杀的少女。 上吊是最简便有效的死法,我看到过各种匪夷所思的上吊,一个塑料袋、一条自行车内胎都可以了断性命。 一天,我到一所高档小区,拍摄一个在衣柜里用领带吊死自己的公司老总,由于脖子被勒的缘故,他撅着嘴,仿佛在吹口哨。正拍摄时,“喜刷刷喜刷刷”响起,我接听,由于信号不好,是一个时断时续的男人声音。 他说他距离北京一千公里,是一个武术爱好者,在杂志上看到二老爷的文章,心生敬仰,从杂志社要了我电话,他问二老爷生活安好么。 我答:“不富裕。” 他大惊,说以二老爷文章的影响力,如果办班收徒,早该年收入达白领标准,要是成立基金会,更会赢来社会上的大笔资金,财源滚滚。 我问如何操作,他哑然。 他说的是他不了解的事情,但给了我新的信息。当晚我赶到郊区,正是晚饭时分,二舅是爱面子的人,见我到来,准备了涮羊肉火锅,叫二老爷一块来吃。二舅所娶的离婚妇女带了一个十五岁大的女孩,她们娘俩吃完,就去外间屋了。 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二舅办武术班和基金会的事,二舅焦虑地说:“来学功夫的人总是有点功夫吧,要是提出比武要求,谁上?”一个小时后,我们喝的白酒起了作用,二舅说:“好办,来人比武,我上!”一拍二老爷,叫道:“爸,为了你能挣到钱,儿子把命豁出去了,够意思吧?”二老爷苦笑,赞道:“好!”两人干了一杯。 十一点,我得去赶末班车,二舅爽朗地对我说:“你是有志向的人,二舅支持你,从今天起,老头就在这饭桌上吃饭了!”他一直送我到车站,对未来充满信心。我对二老爷文章的影响力和办基金会都十分茫然,但强撑着说:“二老爷是国宝,老人还能活几年,咱们要抓住这个黄金时间。”他一脸不屑,说:“你太小看你二舅了。记住,二舅有眼光。”第二天,我特意在晚饭时间给二舅家打去电话,电话和饭桌都在二舅房中。二舅果然有眼光,一听是我,就把电话向饭桌一伸,让我听碗筷之声,然后叫道:“爸,说句话。”响起二老爷的声音:“我在吃饭。”二舅收回话筒,自豪地说:“怎么样?二舅说话算话。”我抑制住兴奋,语调沉重地说:“吃饭是小事,咱俩办的是大事,基金会的消息已散布江湖,一呼百应,看来二老爷的影响力之大还在咱们想象之外。”二舅有点结巴:“能筹到多少钱?”我:“三百万以下就不叫基金会了。”二舅连忙表示,他会给二老爷房中安一个分机电话,让投资方可以和二老爷通上话,听到二老爷声音,坚定投资决心。 我赞道:“二舅,你想得真周到!”二舅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办大事,要靠你。我这小聪小慧,也就帮点小忙。”我:“安电话,让你破费了。”他:“嗨,块八毛的小钱。”二老爷房内电话安上后,只有我打。我说:“二老爷,下午别出门了。”他答声:“唉。”然后我就赶往郊区。 二舅耐心地等待着喜讯,有时会问二老爷:“爸,最近你接到多少个电话?”二老爷说很多,二舅便流露出满意的笑容。随着时间的流逝,二舅的问题深入一层:“爸,都是什么人给你打的电话?”二老爷说,都是我。 当晚,二老爷从自己的堆煤小屋,花了五六分钟,一步一停地走到二舅房间,二舅说:“爸,今天我们都下班晚了,没把你的碗洗出来。”二老爷就离开了热气腾腾的饭桌。 我的谎言不攻自破,为了弥补损失,我带了一个月工资赶到二舅家。二舅妈和她的女儿在家,二舅还没下班。二舅妈是改嫁过来的,女儿是与前夫所生,已十五岁。 二舅妈让我进他们屋坐,并把二老爷也叫过来。我和二老爷相对无言地坐在沙发上,女孩低头写作业,视我俩如无物。 我说:“二老爷,这月杂志的稿费来了,你的文章成了杂志招牌,稿费已经提高到七百了!”二老爷有点惊讶,我把钱拿出来后,二老爷忽然一笑,说:“你往稿费里添钱了吧?”老人的智慧令我震惊。我说他想多了,他说稿费变化太大,必有隐情。我说这就是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所有的异常都是正常。我又说了半天,他两手握在一起,向我一躬,把钱收了。 我俩无言坐了一会,他瞳孔扩散,慢慢把手伸入怀中,抽出一张百元钞票。我以为他又要把钱还我,不料他拿钱的手指向正前方,那里是写作业的女孩。 二老爷低声说:“拿着,这是你哥给你的钱。”女孩抬头看我,嘴咬铅笔作害羞状,已有拿钱之意。二老爷代我给女孩钱,是想让我和她的母亲搞好关系。我明白了此点,从二老爷手中接过那张钱,迈前一步,放到女孩写字的茶几上。 女孩猛地低下头,加快了写作业的速度,只听一片“沙沙”声,那张百元钞票微微颤动。这时二舅妈进屋从冰箱里拿肉,我转头看茶几上的钞票已经没了,低头见钞票躺在女孩的脚边。 女孩写作业的速度更快了。 二舅妈出屋,我跟她到了厨房,说:“我刚才给了你女儿一百块钱,算我的见面礼。”二舅妈登时慌了,要回屋叫孩子把钱还我,我一再表示只是点心意,她皱紧的脸逐渐松开,对我发出歉意的笑容。 她说:“你可别对我有看法,我以前给老头洗过一次被子,但你二舅冲我发火。老头跟我们吃饭,我是无所谓的,对我只是多双筷子……”我安慰她,说看她的面相,就知道她天性善良。 她很高兴,说给我做蒜苗炒肉。我回屋后,女孩怨恨地瞟我一眼。厨房的对话可以传到屋里,她知道这一百元钱露馅,会被母亲收缴。她垂头,平静地写作业了,随着写字动作,头上的辫子来回摇摆。 看着辫子上的红线绳,我心中默念:抱歉姑娘,揭发你,是为了我二老爷。等你日后结婚,一定送你份厚礼。 二舅回家时,二舅妈已做了三个菜。二舅面无表情地和二老爷对视一眼,坐了下来,哼了句:“爸,吃菜。”我赔着小心地说:“二舅,成立基金会的事千头万绪,所谓‘王道无近功,大器必晚成’,得慢慢来。”我以为他会勃然大怒,戳穿我的谎言,他却一笑,诚恳地说:“我懂。不管有多难,我们都要坚持下去。我给你大舅打了电话,让他掏八千块钱,把二老爷房子装修一下,否则投资方来访,看着多寒碜呀。”我:“大舅给了么?”二舅:“开始不给,我就说上了你的话,告诉他这是大事,他要敢耽误,我跟他玩命。”二舅悠然自得地吃菜,显然拿到钱了。他和我一样,利用基金会的幌子,旁敲侧击,办了别的事。基金会是我和他共同的谎言,彼此心知肚明,我实在说不出“为了基金会大计,你得让二老爷上饭桌”的话。 几天后,我再去,发现二老爷的房子并没有得到装修,而是二舅侵占临街的一块地,又盖了间房子。 盖房子时,二老爷劝他:“多出这间,咱们家就成瓦刀形了,十分凶煞,恐有祸端。”二舅把他骂回房里,叫道:“我只要多间房,顾不上凶吉,你儿子是底层人。”二舅站在院里哭了半晌,二老爷缩在屋里也落了泪。 ——这情况是二舅妈告诉我的,二舅则豪迈地告诉我:“下一步,我要把我爸这屋子四壁铺上瓷砖,掏条下水道,改成个洗澡间。我五十多了,也该享受享受生活。”我问:“那二老爷住哪?”二舅嗯啊两声,未说出话来,显然没考虑此问题。 二老爷有流落街头的危险。我回到北京城家里,看着四居室住房,考虑该把二老爷接到这里。我现在负责彤彤的生活费用,倍感吃力,承受不住再多一人……其实二老爷消耗不多,但这是父母的房子,多年以前二老爷打姥爷的原因,令母亲一直排斥他…… 我一夜失眠。凌晨四点时,彤彤随着渐明的天色,焕发出青春气息,令我迷醉痴傻。我已有了自己的生活,容不下二老爷。我搂住彤彤,她仍沉睡未醒,出于习惯,先耳鬓厮磨,后蠕动起全身,给了我一个振奋的早晨。 她上学后,我直躺到下午两点,感到越来越乏力,几近窒息。 下午四点,我赶到玉涵寺,询问风湿:“二老爷可否住在庙里?”因为我记得在八十年代,一些孤寡老人一个月交给寺庙三十元钱,就可以住下终老。二十年过去,就算价钱翻了十倍,三百元可以了吧? 风湿兴致勃勃地说:“你讲的对,寺院从来就是养老院。刚解放时,北京有一千多座寺庙,大部分是太监建的,他们老了后,出皇宫住在庙里。在八十年代,我们收过十几个老人,都给他们送了终。”我欣喜若狂。风湿话锋一转,说:“但现在一切以经济为要,寺院以公司方式运营,禅房多改成办公室,再无余房做这等事了。”我一筹莫展。风湿打开抽屉,掏出一个纸袋,他说他冒充武术爱好者去郊区,当着二舅面给二老爷五千块,显得基金会是有谱的事,二老爷就又可以上桌吃饭了。 我大惊:“看来寺院经济真的很好,你随便一出手,就是五千!”风湿说他从来不参与寺内经济,因前天来了五拨赞助人,寺里凑不齐招待的陪客,他被抽调过去做了一个陪客,不料富商非逼他吃肉,说吃了肉立刻签合同。 他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侠气,为集体利益,吃了三块肉,结果常年吃素的胃承受不了肉类纤维,当晚胃出血。这是富商过意不去送他的红包。 我连说:“你用血换来的钱,我不能要。” 他摆摆手:“身体是臭皮囊,你我是朋友。” 风湿再次微服私访,头戴太阳帽,身穿印着篮球明星姚明的T恤衫,斜挎迷彩背包,只身赶去了郊区。 第二天晚饭时间,我给二舅家打去电话,听出二老爷上了饭桌,暗赞风湿办事漂亮。不料二舅说:“这人来了,在我这又喝又睡,他是给钱了,但我也够累的。”语调中满是怨气,似乎风湿祸乱了他家。 我赶到玉涵寺,推开风湿房间,见他床头悬着个吊瓶,正在打点滴。他脸色苍白,昏昏睡着,时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喘。我不忍叫醒他,只好明日赶往郊区。 到郊区,是晚饭时分,见二老爷坐在饭桌旁,我先安了心。二舅对风湿的评价很低,说:“他拿出钱后,一再表示这点钱对他不算什么。他都看不上,我就更看不上了。但我还是热情款待了他,请他喝五粮液,他倒不客气……”我暗叫不好,知道风湿为了装成武术爱好者,又动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侠气。果然,二舅说风湿刚喝一口,立刻不省人事,只好搭床,让他睡了一宿。 二舅鄙夷地哼一声,说:“我是个卖自己力气的劳动者,招待着这号人,我真觉得委屈自己。我爸也不懂事,他拿了钱,怎么也该分我点吧,但这话我怎么说?全靠自觉。”二老爷正伸着小勺舀汤,听到这,缩回了小勺,从怀里掏出个信封,轻轻放在桌上。 二舅嚎了句:“你可真混!”把信封硬塞回二老爷怀里,气哼哼地对我说:“就是要他个态度,真看不上这点钱。”吃完这顿饭,我告辞,二舅送我去车站,二老爷执意要送我到院门。二舅叫了句:“你那腿,还送人!”不耐烦地先一步跨出院门。 二老爷蹭着小步送我,我扶住他,悄声说:“您还是把五千块钱给他吧,就当是咱花钱向他买饭。”二老爷:“明白。”我出院门时,二老爷两手抱拳,说了句:“我腿不好,心送了。”他送我,是表达对我的感谢。想到此点,我险些泪下,掉头蹿入黑暗,追上二舅,重新说起基金会大计。 【十六】 五千块钱有很大作用。 二舅给二老爷一把他房门的钥匙,这样我再来就不用委屈待在堆煤的小屋,而可以在二舅屋里坐上沙发,从酒柜里取茶喝了。 不久,在瓦砾堆中坚守的姥爷有了结果,终于多赢得一间房子。 其时正逢他的九十大寿,便召集亲戚们去聚会。过完这个生日,养育过三代人的院子便再也没有了。 我的父母从乡下直接赶回,手提多种农产品在瓦砾中小心行走,时不时蹦跳一下。大舅、二舅搀着二老爷也来了,这是二舅三十二年来第一次回姥爷家。 吃饭拼了两张桌子,直顶到床边。姥爷和二老爷坐在床上,居于首席。二老爷几杯酒喝红了眼睛,看着我母亲和大姨、二姨,忽然表情焦虑,说:“哥,你没儿子,我这俩儿子,你看上哪个,过继给你。”姥爷沉默半晌,认真地说:“不了,你那两儿子,我哪个也没看上。”引起满桌人大笑,二舅笑得最厉害,端起酒杯敬姥爷,喝道:“您志向高!”姥爷并不回应,二舅继续说:“您当年的脾气,可是够大的,一句话能把我伤死。”大姨叫道:“说什么呢!”二舅:“大姐,今天你别拦我说话,我知道大爹不高兴了,但你听我说下去,一会我又能把大爹逗高兴了。”二舅说二老爷入狱后,他和大舅投奔姥爷,姥爷把烟都戒了,省出钱给他俩买糖吃。二舅冲姥爷抱拳,说:“大爹,谢了。”姥爷勉强笑笑,二老爷却挺起脖子,似乎酒醒了。 二舅冲大姨一眨眼,说:“怎么样,我说能把大爹逗笑了,就能把大爹逗笑了。”我的母亲性格刚直,冷冷地说:“你的长辈是让你这么逗来逗去的么?”二舅扑哧一笑:“好,那我就逗你。”他拿酒杯在我父亲的饭碗上碰一下,说:“三姐夫以前官运亨通,后来怎么被免职了?说明是你克夫。”父亲疑虑地转头看母亲,似乎对这话的真伪难以确定。母亲气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瞟我一眼,母性的本能期待得到孩子的保护。 母子的奇妙关系,令我大脑一片空白,当下作出反应,手拍桌子,吼道:“二舅,你找挨揍吧!”说完这句话,全身麻木,意识到我为二老爷所做的一切努力已前功尽弃。二舅愣愣地看着我,支吾道:“你别插嘴,我和你妈是一代人,我们有我们的玩笑。你要插嘴,二舅可就真下不来台了。”目光中竟有哀求之色。 我妈喘上一口气,怒喝:“谁跟你开玩笑!”二舅忙说:“三姐,我玩笑开大了,自罚三杯。”二老爷起身,对我母亲说:“唉,他从小就爱胡说八道,别在意。”手伸向二舅,说:“打你个混球。”二老爷挥手打去,没够到二舅,二舅便斜过脑袋来,让二老爷拍了一巴掌。二老爷笑起来,听声音是真的很高兴。众人也跟着笑起来,让过了这场风波。 又吃喝五六分钟,二舅开始评论美国总统布什,大家都觉得他分析得有道理,我的父母也听得十分投入。 讲到精彩处,二舅忽然垂下头,轻声说:“我小时候在这长的,我只想在这待够两小时。”说完起身往外走。二姨拉住他,说:“别走!起码吃完这顿饭。” 二舅:“我到外面抽根烟。” 二舅出屋后,众人一片欷歔。大姨说:“其实他也挺苦的,他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一拍大舅:“你俩到我们家时,你都上初中了,他还是个小孩,心理承受能力跟你不一样。”大舅仰头望着屋顶,并不搭话。 姥爷和二老爷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桌子尽头,目视前方,一先一后地各喝一口酒。二姨跑出屋去,很快又回来,压低声音说:“他在院里哭呢。”母亲把桌上的烟盒推到我面前,小声说:“给他个面子吧。”我抄起烟,出了屋门。 院中堆满捆扎的纸箱,是搬家的准备。二舅站在只能迈两三步的空地上,来回踱步。他见我掏烟,忙说:“抽我的吧。”递给我一根烟。 我俩并排站立,填满了空地,再没有走动的余地。他红着鼻头,眼挂泪痕,给我点上火后,说:“屋里的人没一个我瞧得起。我今天来不是看人,是看这院子。”我:“二舅,你是个有感情的人。”他:“不,我恨这院子,我的童年不快活。但这院子要毁了,我有点‘惺惺相惜’之情。”我:“二舅,用这句成语不准确。”他问该用什么,我想想,说:“兔死狐悲。”他长叹一声,大致赞同。 我请他原谅我刚才冲撞他。他拍拍我,说:“二舅明白,你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俩又说起了基金会的大计,他打算有钱后重建家族祖坟,给姥爷、二老爷修筑豪华阴宅。 他委屈地说:“其实我对大爹有一份很深的孝心,但今天他生日,给他修坟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呢?”我:“不说的好,不说的好。”大姨在窗口观察我俩,见有说有笑,就把我俩叫回屋去。众人说了阵闲话,便结束饭局,先后告辞。 姥爷送大家到院门,二舅告辞时,突然抓住姥爷的手,说:“大爹,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姥爷目光清澈,发出慈祥笑容,点了点头。 大舅、二舅扶着二老爷,母亲、我扶着父亲,走出瓦砾后在街面上分手。母亲问了句:“你们怎么走?”二舅说:“打的。”伸手拦了一辆。 二舅充分显示孝心,说二老爷累了,车一直打到郊区。这里到郊区,至少两百元,不是搬运工所能承受的消费。我妈批评二舅人前逞强,大舅没有言语。 二舅和二老爷坐车远去后,大舅去坐地铁,我们一家人则去坐公共汽车。我对二舅打车的行为倍感欣慰,觉得从今以后二老爷的生活有了保证。 父母回家后,便开始大扫除,直至一尘不染。晚上彤彤放学归来,受到母亲的热烈欢迎,父亲则埋怨我找的女友岁数太小,并在晚饭时嘱咐我:“你今晚睡沙发。”遭到母亲的白眼。 第二天,我和彤彤睡了个懒觉,十点多彤彤起床上卫生间,正逢在客厅剥豆角的父母,他俩热情地跟彤彤打招呼,令彤彤大受刺激,回来告诉我:“你家不能待了。”父母厌倦了乡村生活,不打算回去,我和彤彤的二人世界宣告结束。但我们还有未来,那就是姥爷家搬迁换来的房子,一年后我将有一套两居室。 我劝彤彤“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咯咯笑了,说她还是小孩,不想这么快进入成年人的烦恼,班上有个男生每到上阶梯教室的大课时就紧紧挨着她坐,令她半边身子火烧火燎。她半真半假地说:“要不我先跟他好一年,等你有了独立住房,我再回来?”我告诉她,小男生不能信任,那不是爱情,是性骚扰。 她又咯咯地笑了,这种笑声我很不习惯。爱情只是一瞬间,会被生活琐事迅速瓦解,或是转化为纯粹的性欲。我忽然想起了针灸老先生的爱情——那卷退色的医学笔记,我并没有帮他整理,甚至他手术出院后,也没去看过他一次。 半年来,我的全部心思消耗在二老爷身上,以致忽略了他。我自床上跳起,给老先生打去电话,老先生虚弱的声音响起:“你很久没来了。”我连连致歉,说我会尽快帮他整理医学笔记,如果他对我不再信任,我可以把笔记归还给他。他说:“不必了。我就要离开这里,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五雷轰顶,我霎时间参悟他话中的隐语,他找到了两个极品女人,完成大业,即将飞往冥王星。 我为他的成功而狂喜,声音颤抖地说:“我明白,明白。我只想最后见您一面,下午到您家好么?”老先生:“三点。”一面就是永别,想到冥王星上的寒冷气候,我几乎落泪。中午完全没有吃饭心情,下午出门时我带上了彤彤,想让老先生看到,我也有一个极品女人,已成功了一半,我们还有在冥王星上见面的希望。 三点到达时,老先生午睡未醒。我和彤彤在师母房间聊天,这个七十八岁的杭州女人,虽然白发苍苍,但眉眼并未走形,可看出青年时代的清丽。她在杭州的房产被她的弟弟侵吞,告诉我俩,她决心上诉法院,两眼发出坚定的目光。 我不由得感慨,当她在世间卓绝斗争的时候,她的男人已作好了去外太空的准备。彤彤被师母的豪情折服,一直陪着说话,当师母说要到杭州拦市长轿车时,老先生睡醒,走到这屋。 他见到屋里的彤彤,一下愣在门口,随后向我使个眼色,我点头,我俩无声地交换了信息:“她——极品女人。”老先生脸色阴沉,没有再往屋里走,向我作个手势。于是我随老先生去了他的房间,他让我坐下,关上屋门,轻声说:“再凑一个,你就能去冥王星。我的理论能否实现,全看你了。”目光中满是期许。 我大惊:“您不是就要去了么?” 我听错了。老先生用一生积蓄在永定河边买了套三居室房子,不是要去冥王星,而是去郊区养老。那里无噪音骚扰,有新鲜空气。 我感到十分泄气,他也情绪不佳。他从枕头边拿出一盒巧克力,和我一人一块地吃了。嚼着巧克力,我说:“你搬去郊区后,尽量少见客。”半晌后补充:“你身边的人好人少,万事小心。”他显得很难过,说:“以后你我就离得远了,见一面不容易啦。”我连忙表示,不过就是多四十几公里而已,也就是多一小时车程。他摆摆手:“多一小时,许多事情就不一样了。”我俩欷歔不已,他说:“就当这是咱俩的最后一面吧,我要把最后的秘诀传给你。我对你再无隐瞒了。”感动得我起身离座,向他深鞠一躬。他一字一顿地说:“秘诀就是,只和极品女人睡觉是不够的,还要有感情。”我:“谈恋爱?”他敬畏地点了下头。 我思量半晌,问:“如果真爱上了,还舍得去冥王星么?”他仰头,凝视着天花板的一块污斑,说:“爱情总是生死离别。”告辞时,老先生握着我的手,满含深意地看了眼彤彤。帮他关上防盗门后,我俩下楼,行至拐弯处,听身后“哐啷”一响,抬头见老先生打开防盗门,向我挥手。 我肃立,向他挥手。他默然看着,关上了防盗门。 下楼时,彤彤跟我说:“你师傅真给你面子,见你带人来了,就一直送。”我:“不是因为你,因为他预感到,我和他再也见不到了。”彤彤不理解,问:“人和人之间,那么容易就见不着面了?”我:“这就是我和你的代沟。我的生活经验是,人跟人很容易就见不到了,随便出点事,便是咫尺天涯。”我和Q便是咫尺天涯。 她在木楼中不知好坏生死。也许,她和小区主任一直在幸福地生活。 小区主任从什刹海居委会引进了“红扇舞”,每天早晚带着一伙老头老太和未婚男女操练。他们拿着巨大的红布扇子,“啪”地一下打开“啪”地一下合上,动作整齐划一,音量足以扰民。 我在阳台上观察多日,未发现Q混迹其中,稍稍心安。一日晚饭后,我等在37号楼的楼门,一会儿主任拿着大红扇子兴冲冲走出。 我拦住他,问:“你还总去木楼作心理咨询么?”主任受惊的脸转换成同情表情,柔声说:“我早就不去了,但总有一帮男的去找她,都是咱们小区的。”我顿感到天旋地转,坐在了台阶上。主任蹲下身,用大红扇子给我扇风,说:“我在六十年代捉过特务,完全可以帮你捉奸。”我:“谢了,我跟她没结婚。”主任叹道:“想捉个奸都捉不成,说明你们这代人的生活方式确实有问题。”主任感慨万千地走了。我缓过神,出楼门,看到他正在扇子舞队列中“啪啪”起舞。 当夜,我赶至木楼。 敲门,Q一脸喜悦地打开门,见是我便沉下脸色,显然她等的是别人。她的屋中没有任何改变,我巡视一圈,问:“你近来靠什么生活?”她穿着兜胸牛仔套裤,坐在床头,眼睛瞟着墙上的钟,说:“推销奶牛。”她在一家奶牛基地找到工作——劝人投资奶牛,一只奶牛投资五万,每月返还0.09%的利息,比银行利息高出许多。她和以前所有工作单位的人都相处不好,唯一和谐的人际关系是在我家的小区,于是她的劝说对象只有小区居民。 今晚就有一个男人来跟她谈投资。我:“谈事非要到你家么?不是为奶牛来的吧?”Q哧哧笑了,说小区男人都不老实,谈两句奶牛就会动手动脚,但她防范有法,甚至有人在她这里耗了整夜,依然未能得逞。 我便被她如此折磨过,据她的表情看,似乎她从此中得到很大乐趣。我问:“你有什么法子?”她自床头站起,缓缓走至我面前,指着兜胸牛仔套裤的环扣,只见打了两重死结。 她得意地笑了:“没办法吧?”笑得我深受刺激,仿佛回到她和我无性的同居岁月,我扬手一挑,以指为剑。 她环扣崩断,瞬间赤裸。 臀润肩软,背滑腿挺——必须承认,她的肉体是最吸引我的肉体,即便是彤彤也无法相比。因为,那里有着我十五年的光阴。重重地把她压在床上——这个念头令我疯狂,但我狠狠地看了一眼,走出门去。 下楼时,一个方脸男人正走上来。我依稀在小区见过他,我俩无表情地擦身而过,回头见他行入过道深处。我想:你是所有来的人里最幸运的一个。 我冲过两条马路,躲进一家饭馆,要了鱼香肉丝拌饭、宫保鸡丁拌饭,还有一碗牛肉拉面。尽数吃完后,我在塑料椅中动弹不得。服务员好心地给我倒了杯茶,热茶入口,我对自己说:“老哥,你的爱情结束了,该干点正经事了。”十七我完全投入到对二老爷的采访中。 只是有规律地吃饭,便令二老爷的体质地覆天翻地变化。他脸有润泽,眼光凝定,说话语调有了节拍,日渐铿锵有力。 他达到了他的最佳状态,措辞精确,时而穿插几句古典诗词。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之强,每每出乎我意外,看多了我惊讶的表情,他一日笑着对我说:“你现在做的,是我年轻时做的事呀。”他九岁时,家中请了一个落魄的武师教他拳术。十五岁时,武师离开。二十三岁时,这位武师就任国术馆馆长,成为大名鼎鼎的周寸衣。 他想以师傅为榜样,在家乡建一座国术馆,结果被父亲逐出家门,跑去上海投奔师傅。周寸衣常和他私谈,他便有意识地记录周寸衣的谈拳语录。一天,他拿着刚整理好的两页文稿,要念给周寸衣核定。 周寸衣正在教拳,没有跟他回屋,趁着兴致把文稿交给一个徒弟,说:“你也识字,看看吧。”那位徒弟没看,把文稿叠了三下,揣进上衣口袋,说声“回去好好看”,踱步到墙根练拳去了。 周寸衣私下对二老爷说:“你遭人嫉妒了。”国术馆人际关系复杂,十几个杰出弟子身后都有不同的商界力量支持,窥视着周寸衣之后的馆长之位。一年前,一个周寸衣赏识的弟子,在晚上睡觉时被人用锤子砸脚,脚背骨碎裂,永成废人。 为避免二老爷被人暗算,周寸衣要他搬出国术馆,住到上海郊区梅陇镇去。周寸衣每周会去一趟,和二老爷谈拳。当文稿积累到八万字时,周寸衣让他停止整理,并收走了文稿。理由是:“我去做件事,要你护卫我。”为国术馆生存,周寸衣接受某组织的一个委托。师徒俩坐火车到江西戚宁县,在踞石渡医院探访一个严重肺结核患者。到达时,那人正在阳台看书,平静地说:“其实我也不剩多少日子了。”周寸衣:“有人等不及了。”那人起身,说:“我可以自己了断。”周寸衣:“死在我手里,没有痛苦。”周寸衣按住他胳膊,按得他整个人蹲下,然后他就逐渐瘫软。周寸衣恭敬地把他放回躺椅中,二老爷注意到他凝固的脸沉静安详,知道是周寸衣的秘技“龙形搜骨”,受此招法者形同自然死亡。 二老爷和周寸衣离开江西后,周寸衣把“龙形搜骨”传给了二老爷,说新时代即将到来,劝他去北方隐姓埋名。二老爷在新时代的北方某粮食局找到工作,踏实肯干,颇得领导赏识,成为一个分区的粮食局副局长。 在新时代,得肺结核的江西死者的死因得到重新调查。其时周寸衣已逝世,据周寸衣子女回忆,以前家庭困难时,曾有一个人坐着小轿车送来一笔钱。调查组根据这一模糊线索追查到粮食局,正逢二老爷病危,粮食局的人均为他的人品作保,说绝不可能是那个去江西的行凶者。 如果他没有起死回生,就此死了,他的孩子将享受逝世干部家属的待遇,顺利地活下去。但他练武的体质令他挺过了生死关,病好后被调查得清清楚楚,定罪入狱。他的子女从此颠沛流离,备受歧视。 他的历史我无法评说,沉默少许,想出一句话:“用龙形搜骨杀人,为何是自然死亡的效果?”他回答,伤人的拳法一般是出击,而龙形搜骨是回缩,这一违反拳理的招法却是杀人秘技。 “你扳住人胳膊向下按去时,人出于自然反应,总是要向上抗争,此时你不加力下按,而是顺着人向上的力,拔苗助长般一拔——敌人的五脏六腑就被你拔得错了位。”“如果不是猛拔而是轻吸,便只是心脏稍微错位,但这么一点小分寸,已经夺了人性命。因为不是直接击打心脏,而是劲力施于敌人的胳膊上,传导到敌人心脏,无任何外伤,便有了自然死亡之效。”我想了很久,又想出一句话:“既然如此隐秘,为何你们仍被查出?”他轻叹一声,归功于新时代的厉害。 这个下午,令我不寒而栗,断了整理文章的热情。我如我的父亲般平躺了两个星期,大病一场。病愈后,母亲说在火葬场做导演不是长久之计,要我去考中医保健的执照,她从彤彤处得知我会针灸。 与Q同居的时期,我曾有考中医执照的打算。母亲说今年的中医考试我还剩一月的准备时间,但主考官之一是她当年医学院的老师。 我拎着一个茶叶礼品盒,走入医学院家属区,去拜访母亲的老师。家属区是以前的住院病号区,风景优美,自来水水塔修成古代宝塔样式,黑瓦红窗,向我展示出一个沉穆悠然的世界。 水塔下有一长椅,油漆剥落,木色灰白,仿佛古物,令人不由得想坐在上面小歇片刻。我坐在这把椅子上,抽完了一根烟,想到我即将走上另一条人生道路,以后有许多坐这把椅子的时光。 到了医学教授家,送上茶叶,询问考试。教授回答:“笔试要死记硬背,面试要针对考官心理,现在中医很不景气,你多讲讲自己生活的艰难,很容易引起众考官的同感,只要说得够惨,就会拿下高分。”以后的一个月,我向火葬场请了假,沉浸在死记硬背和多愁善感中。 这个月,姥爷家被推倒铲平,姥爷姥姥搬到永定河南口。这是二姨夫父母留给二姨夫的房子,因二姨二姨夫陪着姥爷姥姥在老屋坚守,一直空着。 此次乔迁,姥爷嘱咐二姨再举行一次亲戚聚会,姥姥说:“一个月前,不是刚聚了一次么?”姥爷不语,而二姨明白,他是想他的弟弟了。 这次聚会如期举行,我在医学院上了考前冲刺班,中午下课后赶去。二姨夫家在一片六层红楼的小区,转到他家的楼栋,远远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马路牙子上。 我快跑几步,叫了声“二老爷”。他极为迟钝地看我一眼,我注意到,他前一段时间红润起来的脸颊重新灰暗下去。他说是大舅没记清楚楼门号,正进一个楼门找。我扶他起来,说:“我知道。”我把他扶进二姨夫家,过一会,大舅也找了过来。他说二舅不愿来,他就到郊区接了二老爷,完成老人见哥哥的心愿,得到大伙“真孝顺”的感叹。大舅还给姥爷买了一个生日蛋糕,说:“上次您生日没蛋糕,今天补过个洋生日。”大舅的周到,赢得大家赞誉。蛋糕是儿童蛋糕,里面还有硬纸皇冠,大舅折叠好,给姥爷戴上。姥爷一生严肃刻板,却对这个纸皇冠十分喜欢,戴上就不摘了。 二老爷穿着胸前有饭菜污迹的蓝色中山装,浑身散发着淡淡的臭气,安详地坐在姥爷身边。他俩五官同形,只不过姥爷五官的转折处均凸起,二老爷则塌陷,兄弟俩便分出了福相、败相。 第一轮菜上桌时,一个七十多岁的亲戚赶来,他是姥爷二老爷的“九叔”。他人小辈份大,见了姥爷热泪盈眶,叫道:“我小时候,你对我最好了。你让我骑在你脖子上,总带我逛天桥。”姥爷疑惑地看着他,小心地问:“你是谁呀?”九叔一愣,随后大谈童年往事,紧紧握住姥爷的手,声音颤抖地说:“想起我了么?”姥爷遗憾地摇了摇头。 九叔鼻头紧缩,势必要大哭一场。这时一只枯瘦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我记得你,你属马,虽然你是我们的叔,但我们都管你叫小马。”九叔悲欣交集,紧紧抓住肩膀上的手。 救场的是二老爷,他拯救了尴尬的局面,显示出比姥爷清楚的头脑。二老爷找到了自我尊严,和九叔谈笑风生,成为饭局的主角。 老人们的谈话坚持了一个小时,均露出疲惫之相。二姨安排几位老人睡午觉,二老爷被安排在二姨儿子的房间。 其他人仍留在客厅闲聊,半个小时后,九叔歇息过来,出屋告辞。 二姨去叫姥爷,二姨的儿子去叫二老爷,他推开屋门,惊叫:“什么味呀!”坐在客厅中的我们,也闻到一股恶臭。二老爷上床睡觉,脱下外衣和鞋,他身体的气味便露了出来。 他穿好衣服后,面带愧色地走出屋来。九叔正和姥爷话别,九叔小声问:“你这回想起我了么?”姥爷深沉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九叔近乎崩溃,二老爷插话:“你是小马。”再一次及时地拯救了他。 九叔走后,其余亲戚纷纷告辞。大舅也说要带二老爷回去,这时姥爷捉住二老爷的手,低声说:“得心脏病死的人,指甲也是黑的。”二老爷神色黯然,把姥爷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捋下去,随着大舅走了。 这次见面,令我对二老爷的健康担忧,怀疑他又被二舅赶下了饭桌。我无心读书,到超市买了一网兜罐头、面包,准备第二天赶往郊区。 母亲明察秋毫,见到网兜后,对我严厉批评,说考试是我人生重大转折,一点时间都耽误不起。我准备出言反抗,母亲说:“我和你爸去看一趟二老爷,我俩去比你去更有效果。”说得我哑口无言。 上次在姥爷家的聚会,二舅提起父亲被免职的事,令父亲一直耿耿于怀。为去郊区,父亲找单位车队要车,车队队长以前是父亲的专职司机,他在电话里“老领导、老领导”地称呼父亲,令父亲大感惬意。 父亲乘坐单位最高级的轿车,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声势震慑住二舅。父亲走入二老爷的堆煤小屋时,是首长视察灾区的姿态。 二舅没敢跟进屋,蹲在屋外抽烟,怕父亲见到屋里的状况后官脾气发作。 但父亲深知“高官不发火”的要诀,出屋后并不言语,只是冷冷盯着二舅,看得他毛骨悚然。母亲管二舅要了大盆,给二老爷洗被褥衣服,洗了整整四个小时。到晚饭时分,父亲大手一挥,带众人去饭馆吃饭。 二舅夫妇几乎没动筷子,二老爷狼吞虎咽。离开郊区时,母亲塞给了二老爷两千块钱,父亲和二舅握手,说:“你看着办。”他俩气势汹汹地回到家,向我说明一天的战况。我知母亲一直对二老爷心存看法,感激地说:“妈,你能给他洗衣服,我知道是为了我。”母亲长叹一声:“你想歪了,他毕竟是我二叔。”二舅是个在人前好面子的人,父母的郊区之行,对他应有效果,二老爷应该可以有吃有喝地活到我考试结束的一天。 三月十五日,是考试前夜。客厅中响起电话铃声,母亲接了电话,吼道:“有什么跟我说好了!”然后回她和父亲的卧室,用分机接听。 她这个电话打了四十多分钟,时而从卧室门中传出她严厉的语调,但听不清具体的话。我有不祥预感,在客厅提起主机电话,立刻听到母亲的声音:“你什么都不要说了,还说什么!”然后“咔嚓”一声,她挂了电话。 我见父母屋门微动,手疾眼快地挂上听筒。母亲推门而出,不怒自威地说:“咱家的电话线接得不好,如果主机、分机同时拿起,电话声会大一倍。你偷听我电话干吗?好好温书去!”仓皇回到我房间,彤彤躺在床上看日本漫画书,讥笑我说:“你都这么大人了,你妈怎么还像训小孩一样训你?”母亲为二老爷洗被褥后,在我心中是可亲可敬的形象,我连忙解释:“我小时候,她为求学而常年不在家,没能随着我的成长不断调整对我的态度。不是她的错,是时代的悲剧。”背了半小时的针灸经典《黄庭甲乙经》后,我带彤彤去楼下散步,说是“换换脑子”,得到母亲的同意。 迅速走出小区,我给了彤彤二十六块钱,让她去买她喜欢的时尚杂志,我则跑到公共电话亭,拨通二老爷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二舅,我问二老爷呢,他说睡了。我又问,是不是他刚才给我母亲打电话。他说是,谈的是他们一辈人的旧事。我再问,二老爷是不是死了?他发出夸张笑声,说:“你想哪去了?”挂了电话,我想:十之八九,二老爷逝世了。二舅是迫于母亲的压力,不敢告诉我真相。 彤彤拿着一本时尚杂志欢蹦乱跳地从街对面向我跑来,说:“你还有钱么?请我吃麻辣烫。”我点了猪血、豆皮、海带、羊心和四瓶啤酒,共花去七十五块。彤彤惊讶地说:“加上杂志的二十六块,你一下就花了一百多块。跟你这么久,第一次见你出手这么阔绰。”我:“快点吃。吃完了回家。我想要你。”此夜,我要了她四次。 她说我点中她的死穴,这辈子只想要我,不想再要别人了。我则被她洗脑,苦背的中医知识忘得一干二净。 次日笔试,我盲目答完。再次日口试,我结结巴巴,教过母亲的教授为我辩白:“他的表现,正说明中医存活的艰难。”……但对其他考官缺乏说服力,我未能通过。 口试结束后,我赶往郊区。心存侥幸,希望二舅句句属实,他给我母亲打电话,是谈他们一辈人的私事。 推开二老爷屋门,我以为走错地方。屋中焕然一新,蜂窝煤和旧箱子不见了,四壁贴了浅蓝色花纹的墙纸,地面贴了白色瓷砖,摆着一张单人钢丝床和中学生用的小写字台,写字台上放一盏给予人温暖感的米黄色台灯。 屋内空气新鲜,没有一丝二老爷存在的气味。 听到门响,二舅从他的房中走出,眼角糜烂血红,不知哭了多久。 他告诉我,二老爷在三月九日逝世,三月十五日他给我家打电话,是想通知我参加火化仪式。 他责怪地说:“你妈不让你接电话,怕影响你考试。我也知道考试重要,但我得把话传给你,要不你以后会埋怨我。”我:“我给你打电话时,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二舅苦笑一声:“你不是猜到了么,还要我怎么说,还要我说什么?”确实,不能怪他,是我在心里回避了二老爷逝世的消息。 二舅拍拍我的肩膀,说:“我还以为你跟我爸有多好呢,到头来,还不是为了自己一点事,老头葬礼就可以不来。”我肩膀一耸,抖掉他的手,指着二老爷屋里的新家具,说:“这怎么回事?人死了,你就把屋子收拾得这么漂亮!”二舅眼角泛起泪花,说:“不是我住!你舅妈跟前夫还有个儿子,要到北京来。我要不能给这小子安置好,女人就跑了。唉,他要来,我爸刚好逝世,附近邻居都说,这是天意,我爸给我解了围。”他说着说着,掩面大哭。我拍他的手,表示安慰,没想到一碰到他,他触电般猛退一步。他长长吸气,止住哭声,说:“人都是自私的,咱俩彼此彼此,谁也别说谁了。你要有心,我带你给老头烧点纸钱。”十八到郊区火葬场,要倒两次公共汽车。二舅说没心情倒车,走到大街,抬手打了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二舅回答了,司机感慨:“上礼拜有个老头掉大沟里了,就是你家的吧?节哀。”我脸皮一烫,仿佛溅上一个火星儿——我知道,那是二舅扫来的目光。 到火葬场后,二舅花二十块钱给我买了一个花圈,又花十六块钱,用电脑打上写有我名字的挽联,最后给自己买了两大串纸钱。 他烧纸钱时要我走开,说想跟二老爷单独说会话。我远远看着,见他把纸钱点燃,用根铁条拨弄着,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便泪流满面。 此地一个坟坑要八千元。二老爷没有安葬,骨灰放在殡仪馆中,一年交三百元。二舅买了两个巴掌大的黄色小花圈,带我去殡仪馆,供在二老爷骨灰盒前。 骨灰盒上有一张二老爷的相片,正是一个月前他和姥爷聚会时的样子。我诧异地问那天没有人照相,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二舅说不是那天,而是那天的前一天,他带二老爷在照相馆照的。新疆监狱一直给二老爷发养老金,开始三个月一发,后来半年一发。监狱要求二老爷一年照一张手持杂志的照片,给监狱寄去。杂志的期刊号显示时间,证明他还在世。 二舅说这一年一度的照片,家里积累了一堆,他不想再留,可以给我。我俩离开火葬场,正是中午,他打车带我到饭馆吃饭。 这是一家装潢在此地算高档的餐厅,有三十几个桌位。我俩无言吃着,忽然我嘴里一硬,吐出一截铁丝。 二舅直起腰,用筷子把铁丝划到饭桌中央,轻声问:“怎么办?”我:“打。”他哼了句:“吃饱了打。”端碗扒下大口米饭。 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知道他和我一样,都很想发泄。我整条脊背火辣,已进入兴奋状态,盘算起餐厅中的服务员人数。 男服务员七人,女服务员九人(可以忽略不计),加上两个男门卫和厨房里的厨师,估算有六人,那么我和二舅要对付十三个人……虽然二舅是搬运工的体质,但他们一拥而上,二舅容易受伤。 我准备先一拳击倒一人,令其他人生起惧意,不敢上前,我和二舅追着他们打,安全系数会更高。 二舅双眼冒着野兽之光,低声说:“打起来之后,切记,手上能抓到什么东西,就抡什么东西。我知道你练武术,但赤手空拳没有威慑力。哪怕你手里是根筷子、是个盘子,别人也会怕你。切记,人就这么贱!”我俩相互嘱咐完毕,二舅扬手喊声“结账”,服务员走来。我垂下脑袋,只等二舅和服务员言语冲突,便起身大打出手。 不料二舅说:“来我们这多久了?猜你是四川的,对不对?”我抬头,见服务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小姑娘冲我友好地一笑,二舅小声抱怨:“瞧,在你们这吃饭,吃出根铁丝。”小姑娘:“呀!怎么办?”二舅:“什么怎么办!这顿饭钱,得给免了吧!”小姑娘:“我刚到这上班,您别给我添乱。”二舅:“那——也得打个八折吧?”小姑娘脸色一沉,坚决地摇头。 二舅付了全额饭钱,带我走出饭馆。我俩垂头丧气,沿着河边行走。看着无水的河道中一块块巨石,想起出租司机的话,我轻声问:“二老爷不是自然死亡吧?” 二舅浑身一震,加快了脚步。他没有往家走,走上了另一条路。 这条路上有座石桥,过石桥三十米是一户人家的后墙,墙下有条长五米宽一米的石灰土层,估计是修房子时留下的废料。 石灰土层高二十厘米,可供人小坐,上面有两个粉笔画的圆圈。 二舅告诉我,这是警察画的。第一个圆圈原本是二老爷的小筐,筐中有半根香肠、两个梨、半瓶小二锅头;第二个圆圈原本是二老爷的拐杖;两个圆圈隔三米。 二舅解释,二老爷三月九日晚走出饭馆,因喝醉酒,没能走上回家的正确道路,走到这个石灰土层就坐了下来。坐到天黑无人时,他没拿拐杖也没拿篮子,站起来向桥头走去。石灰土层至桥头有三十米,在没有拐杖的情况下,以他的脚力,走完这三十米可能用去二十分钟。 二舅带我到桥头,指给我看桥旁的土坡,土坡高四十几厘米,斜度有四十度。 二舅说:“我爸就从这上去了。”说完,脚尖在斜坡上一点,跳了上去。而我知道,二老爷的腿是跳不上去的,如果他小步蹭着,则更无可能,走两步便会滑下来。 我也跳上土坡,眼前是无水的河道,有五六米深,下面有两片淡蓝色岩石,其中一块上有粉笔画成的人形,脑袋部位的岩石呈蓝黑色,那是二老爷的血迹。 二舅两眼血红地向下望,道:“就是这里。他喝醉了,失足落下。”我:“他晚上为什么出来?要到饭馆吃饭?”二舅哽咽道:“我们下班回家,他正睡觉,等他醒了,我们早吃完了,所以……”二舅脚下一颤,我伸手扶住了他。他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直勾勾地盯着我,眼中充满恐惧。 我松开扶着他后背的手,瞬间知晓,他怕我把他推下去,随即想明白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五千块钱日渐失效,二老爷在死前的日子里又被赶下了饭桌。 我俩离开小桥,二舅在前我在后,走回了他家。他从酒柜里取出一个信封,说是二老爷的年度照片。我收入衣兜,他又从酒柜里掏出一盒香烟,递给我一根,自己吸一根。 抽了几口,他把烟掐灭,说:“二舅给你一个交代!老头出事后,我两天没有睡觉,一直在想他为什么死。是遇上抢钱的坏人了?警察从他衣服里搜出一千多块钱,说明不是抢钱。也许真是喝醉了,酒后失足。但还有另一种可能!”我感到眼睛快要从眼眶中蹦出,他“哇”地哭了一声,断断续续地说出他的推测——因二舅妈的儿子要住进来,二老爷不想让二舅为难,选择自我了断之路。 二舅说:“验尸报告是——他的脑袋顶破裂,一下毙命。他是会武功的人,除了他,谁能把自己摔得如此准确,别人就算想死,也没这份能耐呀!”连哭了几声后,二舅激动地说:“所以,他死得壮烈,是英雄所为。”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抽完手中的烟,起身告辞。二舅像往常一样送我去车站,一路跟我说:“我从小对我爸就极其反感,觉得他混蛋,不能为家庭负责。但现在我对他的看法变了,我的父亲是真的男子汉,他不是英雄谁是英雄?”他又哭出声来,我连说不要送了。他抹着鼻涕眼泪,又追了我两步,我反身亮拳,说:“止步,否则我打你。”他一下愣住,我也觉得自己过分,说:“二舅,你是性情中人。二老爷死后,咱俩还要继续交往啊!”他喃喃道:“对!继续交往!咱俩有咱俩的情谊!”我走出很远后,他转回家。 看背影,已是个老人了。 踏过铁路,穿过自由市场,我赶到车站,却没了挤公车的力气。 也不管身上够不够钱,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听说我去北京城区,司机觉得自己揽到大活,兴致勃勃地说着闲话。 我坐在后座,打开二舅给我的信封。那是二老爷为领监狱养老金,一年一度所拍的照片,一脸憔悴的二老爷举着各种杂志,杂志封面都是搔首弄姿的时尚女星。 我再也忍不住了,号啕大哭。 心情极佳的司机诧异地扭过头来,问:“哥们,你怎么啦,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么?”他连问数次,我喘上口气来,回答:“没事,你要真想帮我,就给我少算点钱。”紧急刹车,司机拧头怒吼:“我干这活儿,是熬血熬泪!你要没钱,就给我下车!”我:“……我下车。”打开车门,发现座位上掉了几张照片,就又钻回去捡。有一张照片掉在前座,司机帮忙捡了,从防护栏递过来时,好心地问:“呀,你该不是家里死人了吧?这老头是你爷爷?”我:“不,他是我师傅。” 第七章 无伤 【一】 我的考学失败,令母亲对我彻底失望。 我重新回到火葬场,做一个老老实实的摄像员。我跟包主任说了二老爷的死讯,他痛哭流涕,向西而拜,惨叫道:“师傅走好!”他劝我仿效古人,带他到二老爷骨灰盒前磕个头,然后代师传艺,教给他武功。我劝他打消此念,说:“你们这代人怎么总有‘以最小的代价争取最大的成果’的毛病?你哭两声,我就会把武功绝学教给你,可能么?”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问他该怎么做。我:“查明死因。”他分析案发现场,在硬土台上找到疑点,认为二老爷的拐杖和小筐相隔三米远,不可能是二老爷坐下后自然摆放的位置,倒像是有人把二老爷拽起,拐杖脱手而出的情况。 我一直为城区的非正常死亡调查组拍摄,便去请他们帮忙。他们打电话询问了郊区非正常死亡调查组,得到如下情况: 二老爷失踪的当晚,二舅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出去找过一次。第二天早晨,二老爷在桥下的尸体被过路群众发现,有许多人围观,而二舅、二舅妈上班,二舅妈的女儿上学,三人都没有去看热闹。 二舅得知二老爷死讯,还是调查组给他单位打去电话。小组对二舅一家三口进行隔离审讯,并准备将二舅关押两天。 这时大舅一家人赶到,大舅妈对二舅妈极度怀疑,认为二老爷死后她的儿子有地方住,她是最大受益者,就是最大嫌疑人,并给小组献计献策:“从女孩嘴里套话,作突破口。”大舅把大舅妈臭骂一顿,说:“你还嫌死的人不够?非得把这家给毁了!”大舅妈醒悟自己聪明过头了,转而向小组陈述二舅虽然脾气古怪,但本质善良,杀父亲的事情绝做不出来,连呼:“哪能呢?哪能呢?”大舅西服革履,气质文雅,给人诚实可信之感,他说:“老头都九十了,不管是不是意外,他算是活够了自己的岁数。”这句话打动了小组,没有拘留二舅,几天后以“酒后失足”了结此事。 城区小组把郊区小组的情况转达后,劝我:“你大舅说得对,九十已是高寿,你又何苦呢?”我也无了追查之心,但觉得二老爷不能就这么死了,想到给杂志发表多篇文章,便打电话到编辑部,询问能否给二老爷发个讣告。 接电话的编辑说可以,一再为二老爷逝世惋惜。他告诉我,二老爷凭几篇文章,在武术界声名鹊起,尤其在活跃的网络上,篇篇均是热门话题。我不信会如此有名,他劝我上网看看。 我当晚去网吧,看到网上登出了二老爷的死讯。也许编辑部有人热心,在杂志没有发讣告前,将此消息发到网上。 有人开帖子,给二老爷建立了一个网络灵堂,跟帖哀悼的人很多,赞誉他的文章为中华武学接上了命脉。看得我感动不已,在这个网络灵堂上长久驻留,每一个新增的帖子都令我额头血涌。 我在网吧待到凌晨两点,临走时突发奇想,搜索二老爷的名字,不料得到一千余条信息。我暗下决心,要把这一千多条信息都看完。 此后,我每日上午十点到晚上十二点,带着面包待在网吧。我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第三天发现一个叫“驼心”的网友献给二老爷的诗: 〖英雄宝器纵沉埋,犹能夜夜气冲天。 一饮一啄皆前定,宵小岂可更翻天。〗 就此知道二老爷享受盛名的同时,一直有人在质疑他的嫡传身份,但只是三两句话。继续搜索下去,看到这种反面言论由闲言碎语爆发成近百个跟帖的长篇大论,发难的是个名为“五湖散人”的网友。 他说二老爷欺世盗名,根本不是周寸衣弟子,并说他在一个神秘地方摔伤了腿,被二老爷搭救,因而长期相处,深知二老爷的底细。 有网友斥责他受人恩惠还要毁人清誉,他则信誓旦旦地说他掌握有二老爷的劣迹材料,言语中提到了戈壁。 看到这,我便知道他是个同在新疆监狱的犯人。接下去,是五湖散人批评二老爷文章弄虚作假,对周门其他派系造成恶劣影响,令人分不清正宗与假货,虽然他和二老爷有很深感情,但现在要代表周门正宗说话,令二老爷知难而退…… 查看他发帖的时间,正在二老爷出事前两日。 武侠小说中,有人会死于派系之争。我给武术杂志的编辑打去电话,询问真实武林的情况,接电话的编辑说当代是法制社会,武林并不存在。我把二老爷死亡实情对他讲了,请他在杂志上发表,知道的人越多,越能查出线索。 他沉默半晌,说根据他了解的当代练武人,在网上发生激烈争执是可能的,但下了网去杀人,则不太可能。他:“这是个求热闹的时代,许多人都盼着有猛料,你希望老人成为别人的谈资么?此事不宜公开,所谓‘为贤者隐’吧。”他是好意,说网上的争执他也看了,是不是正宗,不必计较。我不知自己是用何种音调回答的:“为周寸衣蹲了十九年牢,毁了后半辈子,不是他徒弟,又是谁?”回到火葬场,我在办公室闷坐四十分钟后跑到包主任办公室。 包主任正和人下象棋,见我脸色异常,便使眼色要屋里其他人出去,问:“怎么,杀师傅的凶手找到了?”我:“不。我要把你训练成绝顶高手,让你为师傅报仇!”他:“我愿意!”我在办公室中教了拳术的第一秘诀——以肺捧天。他满头大汗,哼哈地练着,完全不对路子。我实在忍无可忍,上前一掌将他劈倒,然后拨通了城区非正常死亡调查小组的电话:“请告诉我,摔得头骨破裂,这样的死法是瞬间毙命,没有一点痛苦吧?”小组回答:“根据郊区小组的报告,你家老人是摔伤后四个小时死去的。”二老爷重伤之下,趴在冰冷的石头上,又受了四个小时的夜寒,方才死去。也可以说,最终是冻死的。 包主任躺在地上昏迷的样子,便是二老爷趴在石头上的样子吧? 我走过去,在他腿部“解奚”穴上猛踢一脚,他轻喘一声,摇头醒来。我:“这一脚,不但治头晕,还把你的便秘也治好了。”然后出屋关门。 当晚,我到达一个红褐色土地的县城,行至城西牌楼,见到了我所想见的人。他背我而站,肩宽腿粗,汗水令耳后耸起一排硬毛。 我上前,出掌。 互换几次身形后,我擒住他的左臂,按得他蹲下,只等他向上反抗的力量一起,便夺去他的性命。这是二老爷最后传我的杀招—— “龙形搜骨”。 但他抑制住本能反应,没有向上,静静蹲立。 我俩相持着,他脑后的毛发上的汗水干了,塌软下来。 他是懂得“龙形搜骨”的人。我松开手,起身而走,行出三十余步后,转头看去,见牌楼下仍是他一动不动的蹲立身形。 ——当晚我躺在床上,以上只是梦境。 【二】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二老爷是恶死,难道他是恶人? 这个念头搅得我寝食不安,去玉涵寺询问风湿。风湿答道:“死亡是非常复杂的事情,因果报应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未得善终的人,有许多好人。”我:“比如?”他:“雷锋。”我:“再如?”他:“岳飞。”令我大感欣慰,顿觉他是得道高僧。他主动为二老爷做法事,要我去白石桥花鸟市场买五十只麻雀,放生后便功德无量。 五十只麻雀八十元钱,还附送了五只。在寺中打开鸟笼,五十五只麻雀一起飞到同一棵树上,树冠仿佛被万箭穿心,情景诡异恐怖。 风湿急速念咒,我则近乎虚脱。 风湿留我在庙中吃饭,我谢绝,离去。走到玉涵寺门洞时,一辆黑色高级轿车正驶入,我贴身靠在门洞墙壁。 轿车一下停住,后车窗摇下,一人不耐烦地叫嚷:“你这么让是没用的,得走出来,车才能开进去。”语音熟悉,我定睛看去,竟是僧装的钩子。 车中另一个僧人是曾给我四十元钱的万德和尚,他俩自五台山来京办理一件庙产事务。他俩认出我后十分高兴,要请我去他俩在庙中的客房相叙,我无心说话,说有急事要走。 万德和钩子便下了车,万德凝视着我,说十几年前我脸上的紫气已经退去,表明我大事已了,可以出家了。钩子热情地说:“跟我们回五台山吧!”我:“不了。”双手合十,向他们行礼,转身而去。 走出十几步,身后响起钩子依依不舍的声音:“你要去哪儿?”我:“冥王星。”以后,我的生活变得简单:维持和彤彤的同居关系,每日饭后陪父亲遛弯一个小时,大部分时间待在火葬场,以教包主任习武为乐。 包主任时常给我些香烟白酒,是死者家属送他的,他掌握安排焚化次序的大权。他资质不佳,练得却很刻苦,养成了许多错误习惯,不管我如何纠正也改不过来。照此练法,他很难活过六十五岁,他逝世后,我在单位便完全寂寞。 一日,他跑入我的办公室,脸色灰暗,坐在椅子上呼吸困难。我静观其变,两分钟后,他嘟囔一句:“不行,我不能做。”见我没有反应,焦急地说:“师兄,知道你武功修为高,但你真的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么?”我笑问他何事,他登时脸色红润,兴致勃勃地说起来。 刚才来了一个女人,要火化一条狗,并要在早晨的第一炉火化,愿意出两万块钱,引起众主任之间激烈讨论。其实持反对意见的只有包主任,他最近受我的武德教育,有了善恶荣辱观,激动地说:“我们这里是烧人不是烧狗,我们要维护人的尊严!”他不为金钱折腰的做法,赢得我的赞扬。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引起我的好奇,包主任带我去贵宾接待室见她。 她的着装没有想象中的奢侈华丽,一条牛仔裤,一件休闲夹克,戴着墨镜,坐在沙发中。包主任趾高气扬地带我走进去,以决绝的口吻说:“你不用再等了。如果让你在这烧一条狗,就侮辱了这里烧过的千千万万的人!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她站起来,显示出牛仔裤的合理剪裁。 我走上前,问:“是野狗么?” 她的墨镜后滑下一滴眼泪。 我转身走到包主任身边,嘱咐他说:“烧了吧。”包主任大叫:“师兄!”我:“别啰唆,那是我儿子。”三年前,我和别人的老婆生活在一起,并成为一条狗的父亲。她是暗拳山庄中的长腿姑娘,当她从沙发上站起的一刻,我从她的腿形上认出了她。想不到那条山庄中的野狗,她会一直养着。 狗的寿命只有十几年,野狗活够了自己的岁数,寿终正寝。它的焚化仪式隆重庄严,经过化妆,栩栩如生地躺在薄木棺材中。我和长腿姑娘在哀乐中鞠躬,向它的遗体告别。当它被殡仪工作人员推走时,长腿姑娘抓住我的手。 我俩坐在长廊中等待,过一会,仿故宫的屋脊后冒出一股黑烟。 长腿姑娘呜咽一声:“是它!”倒在我怀里泣不成声。 野狗的骨灰出来后,装入骨灰盒,举行送葬仪式。我手捧骨灰,长腿姑娘打一把黑伞,将我和骨灰盒罩在阴影中。四个身穿仿美国海军制服的男工作人员护在我俩前后,开路的是两个手舞体操棒的短裙女郎,她俩一个粉色底裤一个白色底裤,一颠一颠地浮现。 绕场一周,仪式结束,包主任跑过来,热情询问:“师兄,你还满意么?”我:“很好。只是两个跳舞女孩的内裤颜色不统一,未免美中不足。”包主任:“我一定在下次会议反映这一问题,让姑娘们都穿一样的内裤。师兄,节哀。” 【三】 长腿姑娘住在东长安街的一座宾馆。宾馆的门童是个糙壮大汉,她每次出门入门都对他发出妩媚笑容,以致大汉忐忑不安,一见她便表情古怪。她一次好奇地问:“你见了我,怎么总是脸色不对?”大汉:“你为什么总对我笑?”她:“南方的门童都长得很帅,文质彬彬,让你这样的人做门童,北京人真是太怪了。”大汉憨厚地笑了:“没办法,农民都进城了,需要我这样的人发挥威慑作用。”她再次妩媚一笑,令大汉感到一些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她带我回宾馆时,我明显看到大汉流露出的沮丧神情。三年的光阴,令她有了风情,如桃李到了夏季,不可抑制地散发着感染力——她对此并不知情。 进房,抱住她,手伸入她衣服时,她面部平板。当她完全赤裸,却锁住了嘴唇,拒绝我的亲吻。我拉开距离,她说:“对不起,我变了。”她说她的头脑对我还有深刻记忆,但她的身体排斥了我。定庄改邪归正,做起文化事业,在一份有香港投资的杂志中出任主编。主编享受香港待遇,年薪一百五十万,虽然不到以前年收入的零头,但他安于这种平静的生活。 定庄成为一个规矩的好人后,她放开胆子找了个情人。我要她形容一下,她不跟我透露任何细节,只说他很有理想,这点打动了她。 她一脸歉意地看着我,过一会儿说:“你不觉得冷么?”转身钻入被子中,招呼我也钻进去。 躺在她身边,感受着她腿部的热气,朋友一样地聊起天来。她说的都是野狗,野狗在临死前的岁月里明显地衰弱,只能趴在地上,它下巴枕在两个前爪上的姿态像一个乖乖的小孩。 它对她极度依恋,只要她走开片刻,就会发出婴儿般的哀号。她多次劝过它:“如果以狗的年龄计算,你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就不要这么撒娇啦。”野狗总是难过地流出眼泪。 她这次到北京给杂志联系广告业务,带上了野狗,不料它走到生命的尽头。我胸口湿了一片,那是她的眼泪。不知何时,她的头搁在我的怀中。我伸展手臂,她机敏地欠身,让我的胳膊自她身下滑过,搂住她的后背。 她向我寻求安慰,我的手自她的后背移至她的腰部,她更紧地贴住我。她身体的深层还保留着一份对我的记忆,正在逐渐地醒来。 也许再过一分钟或是五分钟,她又是我的女人了。但这时响起电话铃声,宾馆房间为联机,室内电话和卫生间电话同时响起,二重奏般惊心。她松开我,脑袋移到另一个枕头上,并不接电话。 铃声持续。我:“是定庄,还是你的情人?”她哼了句:“都可能。”她目光冷静,侧头看我,观察我的反应。 我感到极度厌烦,不是因为她有了别的男人,而是她的态度。她已是个理智的女人,不再是当年那位姑娘了。 我霍地站起,穿上衣服。 她:“你干什么?” 我:“再见。” 回到家时,彤彤还没有放学,我在屋中练了一套拳,对自己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感到满意,并找出小学时代的毛笔,写下“山河堰落,大水常平”的书法,挂在墙上,欣赏了一个多小时。 彤彤回家后,吃饭、看电视、睡觉,一切正常。半夜,我迷迷糊糊地搂住她的后背,猛地惊醒,开灯,见她身上白灿灿一片,抚摸之下,并不是我期待的手感。 到达长腿姑娘宾馆时,已是凌晨一点。她的房门亮着“请勿打搅”的显示牌,门铃无效,我敲了两下门,室内很快响起脚步声。 她透过猫儿眼窥视我,说:“你走吧,不会给你开门的。我是个可怕的女人。”然后脚步声渐去。 过去十几分钟,听室内再无声音,便跑去一楼总服务台,拨通她房间电话,我说:“想请你喝杯茶,大厅有茶室。”她沉默几秒,“嗯”了一声。 我跑上楼,立在她的屋门口。宾馆房间的衣柜贴近门口,听得到她开柜取衣,一个衣架掉了,响起她一声“Fuck!”接着是瑟瑟的穿衣声。 她开门后,我一步迈进门,她则一下迈出门,叫:“你怎么这样!”我拉她进来,关上了门。她在我怀里没有挣扎,说:“放过我吧,对女人来说,三个男人太多了。”松开她后,她让我到床上坐,询问我几年来的情况,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说:“怎么把自己活成这样?你是故意逗我吧?”我:“都是我的真实经历。”她爆笑,跳到我腿上,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说:“既然你变得这么有趣,好吧,我们以后做好朋友。”我把她从身上推下,她滚落在床,遗憾地说:“别生气。我以为见了你就又在一起了,但我的身体不听话,请接受现实。”这时响起电话铃声,她:“是那个很有理想的人。”我:“已经凌晨两点,他还让不让你睡觉?”她:“他不让我睡觉。上一个电话也是他的,每日问候。我说我遇到了旧情人,我不能欺骗他。”他十分恼火,责骂了她,这次来电也许是和好也许是继续发火。 她握住电话,示意我出门回避一下,我关门时听到她声音甜美地说了句:“是你呀。”半个小时后,她打开房门,一脸幸福。她拉我进屋,说她困了,只要我保证不动她,便可以睡在她身边。我:“你一面说要跟我分手,一面又诱惑我,像话么?”她宛然一笑,答道:“是么?我太坏了!”我选择留下,她嘱咐我,有理想的人一般都很啰唆,他一会可能还会打电话来,要我不必介意。我:“你还要谈情说爱么?”她一愣,继而摇了摇头。 很快睡去,梦中有电话铃响,她甜甜地说了一阵,但我已无力醒来。在早晨的恍惚中,我习惯性地手搭上她的腰际,她的身体一阵颤抖,飞速地抓住我的手,说:“这个身子是别人的了,别逼它。”我刹那间清醒,坐起来说:“我是有风度的人,请你吃早点。”去了成都小吃店,她吃得心满意足。趁着她心情好,我问:“那个有理想的人,是什么理想?”她登时警觉,双瞳透亮,紧抿嘴唇。 她上午商谈广告业务,下午去购物,晚上八点回到宾馆,见到等在电梯口的我。她款款地走到我身前,叫了声:“你在等我呀!”“呀”字拖得长长,成熟女性的她消失了。 回到房间后,我俩说起当年在一起的时光,她忘了好几件事情,略带嫉妒地说:“不是我,是你和哪个女人的事?”我苦笑着搂住她,说:“我没记错,是你忘了。”她靠在我胸口毫无动静,我打趣说:“你究竟还记得什么?”她:“坏了,不该想起来的,想起来了。”她的身体认出了我……之后,她问:“你是O型血么?”我:“为什么是O型?”她:“O型人很勇敢。”我:“不,我是A型,A型的人很偏执。”总之,坚持赢得胜利。 当我俩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电话铃再次响起。我心有默契地冲她眨眨眼,说:“去接吧,我没事。”她长吸一口气,说:“是门铃。”她走到门口看猫儿眼,马上跳回床上,小声说:“有理想的人!”有理想的人原在南方,乘飞机赶来。她周身颤抖,说:“他爱我。”她示意我俩不出声,装作屋中无人。但过一会儿,屋门咔嚓一响,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走路姿势略有颠簸,是左腿不好。他的鼻梁呈一种不常见的鹰钩型,古怪而英俊。他晃着手中磁卡,说:“全国的宾馆,我都能打开。”说完向长腿姑娘的脸扔去。 磁卡边沿在这种速度下会变得锋利,足以划伤她的脸颊。 我扬手打飞磁卡,来人嘿嘿笑了两声,背身坐在床头,说:“穿衣服吧,起来跟我打。”长腿姑娘叫道:“不要!”立刻挨了一记耳光。 来人稳稳坐着,后背上没有一丝衣褶。我的心凉了,我刚才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出手,这才是他真正的速度。 我穿衣下床后,他缓缓站起,凝视着我,有一丝微小的惊恐之色划过。从这一闪即逝的表情,我认出了他。 我叫:“邹抗日!”迅速转身,怒视着床上的长腿姑娘。她的脸埋在被子中,大半个身体裸露在外。我:“你要找情人,也不要找我认识的人呀!”邹抗日也斥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他!”我和邹抗日各喊一句后,彼此对视,尴尬地笑笑。三年前的暗拳赛上,他的鼻梁和左腿均伤于我手,不可避免地对我有着惧意。而他刚才表现出的速度,则令我方寸大乱。 两个丧失自信的男人,本能地迁怒于女人。我俩目光散乱,沉默少许后,倍感惭愧。长腿姑娘听没了动静,从被子中探出脑袋,看了一会,不耐烦地大吼:“要打出去打!”我俩乖乖出去。 出宾馆,行走二十几分钟后,我问:“去哪?”邹抗日想了想,说:“动物园。”我表示同意,他扬手打车,我劝他:“何苦花那个钱呢?”出于对对手的尊重,他跟我去坐公共汽车。进入动物园,我俩见到饲养员正给海豚鼠喂食,邹抗日兴奋地说:“肯定也在喂老虎!”我俩飞速起跑,同时到达狮虎山门口。跑步未分输赢,我说了声:“请。”邹抗日说了声:“客气。”同时迈步,并排走入狮虎山。 饲养员将肉挂在铁栅栏的上层,老虎高空扑肉,落下后跳跃回旋,在狭小笼子中呈现出的灵敏度令人叹为观止。邹抗日赞道:“它是我老师,三年来我一直模仿老虎的动态,获益匪浅。中华武术的衰落,就是不向大自然学习,僵化了。”我表示同意,邹抗日肩膀一松,说:“武术能练到什么程度?能练过一只老虎么?我们要苦练的,是动物天生的,人类真是可悲。”为防御我,他的肩膀一直紧张着,听到我赞同他言论的话,他的肩膀松活起来。如果他渐渐获得自信,我便十分危险。 必须打击他的气焰,我说:“错。人是可以打败老虎的。”他哼一声,我补充:“因为老虎的脊椎是横着的,而人的脊椎是竖的。”在他诧异目光的注视下,我挑起食指,朝天而立,比喻人类脊椎。 他的肩膀再次缩紧。 出了狮虎山,邹抗日一直愁眉不展,当走到两栖爬行动物馆时,他猛然拍下巴掌,叹道:“你说得对。”我俩在动物园走了一圈,邹抗日问:“现在去哪?”我想了想,说:“故宫。” 故宫门票四十八元,邹抗日请的我。行走在白玉阶梯上,邹抗日感慨:“西方最壮观的建筑是教堂,中国最壮观的建筑是宫廷。唉,说明我们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度。”我反驳:“我们有许多的寺庙,不能说不壮观。”他:“你仔细想想,那些寺庙是不是在模仿宫廷?”难怪长腿姑娘迷恋他,连我都被他说服了。看着我钦佩的表情,邹抗日的肩膀再一次松活。我板起面孔,急思对策。 走至金銮殿时,我指着盘龙柱说:“为什么柱子上要攀两条龙呢?”邹抗日:“装饰呗。”我:“错。这是把脊椎发力的方式比喻在里面了。”邹抗日“噢”了一声,我继续说:“垂直脊椎的发力法,是人类祖先在百兽中胜出的奥妙,祖先留下了真正能保护后代的技能,所以中国人信祖宗,不需要鬼神。”他沉默了。 自故宫后门走出时,邹抗日叹道:“中华武学博大精深,你教我几天武功,我就让你睡几天我的女人。”我回答:“我不能接受,因为她原本是我的女人。”邹抗日垂头,彻底丧失了斗志。 我三言两语击败他,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至高境界,是平生最快慰的一次比武。 【四】 我俩依旧并排而行,但分出了胜者败者的姿态,邹抗日自觉地迈步比我小,比我靠后两寸。 故宫后门过了马路,便是景山公园。景山门口有饮料摊位,我俩精神消耗过大,均有休息一下的必要。我和他坐在小桌上,各要一瓶酸奶。他一口喝光一瓶,又连要了七瓶。 他贪婪吮吸的样子小狗进食般单纯可爱,我忽然明白长腿姑娘因何爱他。我:“听说你是个很有理想的人,是什么理想?”邹抗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上个世纪初,中国考古队发现了举世瞩目的北京人头盖骨,但在中日战争期间神秘失踪。最后的记录是,运送北京人头盖骨的箱子受过一队日本宪兵的检查。 邹抗日判断北京人头盖骨一定在日本东京,并取得了确凿的证据:1997年,著名女星王祖贤发生情变,退出香港影坛,伤心地住到日本避世,其间主演一部日本科幻电影《北京猿。影片讲述日本科学家从北京人头盖骨中提取基因,成功地复活北京猿人,并让北京猿人代表日本参加奥运会,企图打破多项世界纪录…… 他推断王祖贤为让中国人看到这部日本人不打自招的电影,才不顾个人的惨痛,主演了它,为历史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所以他最大的理想是: 一、找出北京人头盖骨; 二、给王祖贤以幸福。 我赞道:“有仁有义,有情有爱,真的很容易打动女孩子。”他:“哪里哪里,我是真这么想的。”我:“……你是不是喜欢王祖贤?”他登时慌了,一口酸奶蹿入气管,挣扎很久,方喘上气来。 王祖贤也是位长腿姑娘。我嘱咐邹抗日,现在善待她,日后善待王祖贤。邹抗日郑重地答应我,然后我起身告辞,搭乘104路公共汽车。 靠窗有个座位,我坐下后,见邹抗日在窗下仰望着我。想起三年前分别的情景,我问:“你做什么职业,鸭中称王了么?”他:“不,我开了家烤鸭店,只进野生野养的鸭子,味道鲜美无比,有人管我叫‘烤鸭之王’。”我:“虽然工作性质不同,但称王就好。”他咯咯地笑了。 我俩依依不舍,互道珍重,引得售票员腻烦到极点,大叫:“两位老哥,别搞得像火车站送别似的,这是公共汽车!”邹抗日松开扒着车窗的手,含泪问道:“为何把她让给我?”我:“因为……我要去冥王星了。” 邹抗日一惊,公共汽车飞驰而去。 我回到属于我的生活中,看着认真写作业的彤彤,感到内心踏实。彤彤说现在学校交作业要求电脑打印,只有她还用笔写,十分丢人。她还说自己学英语的条件不足,我说你不是有一个小录音机么? 她说某同学有个美国产的短频收音机,菠萝造型,可以直接收听美国本土电台,对于训练英语口语很有好处。 短频收音机需一千元,台式电脑需六千元。我到旧电器市场,看中一个苹果笔记本电脑,以两千元价格侃下。接着在西单商场看中一个名为“无线电发烧友最爱”的收音机,此收音机半个电视机大小,密密麻麻地布着三十几个按钮,售价三百元。 我问:“能收到短频么?”售货员:“这是专业的!老兄,你看它多像老电影里国民党特务使用的电台。”我爽快地买下它。 只花两千三百元,便解决了七千元的问题,我深为自己的精打细算而得意。彤彤的思维是另一个角度,她期待能拿着菠萝短频在校园中行走,赢得羡慕的目光,委屈地说:“把这个特务电台抱到学校去,我会成为个笑话!”两天后,她对笔记本电脑也产生了敌意,因为这台电脑是被淘汰的制式,上网速度极慢,几乎没有它能显示的网页。 彤彤终于爆发,收拾东西要回父亲家。我警告那是个危险的选择,她出门前甩下一句话:“宁可被乱伦了,也不能在一个富裕的时代贫穷地活着。”我追出门,冲楼梯下喊:“你不是推崇精神至上的八十年代么?”楼梯夹缝中飘上她模糊的声音,似乎是说:“时代变了。”我神不守舍地度过两天,终于忍不住去了王总的卤煮店。卤煮店增加了桌位,挤得不留余地。王总理了英国球星贝克汉姆的“胭脂鱼”发型,在橱窗后狠狠地剁着肥肠。 连叫他几声,他只随口回答:“快了,就快了。”根本顾不上看我。 我只好绕到卤煮店后面的胡同,直接去找彤彤。 她家租住的平房窗户挂上了翠绿色的窗帘,显得富于生机。我敲敲玻璃,彤彤露出头来,见我一笑,招呼我进屋。 卤煮店走上了正轨,家中换了新家具。我:“你——乱了么?”她:“女人总归是要傍大款的,与其傍别人,不如傍自己老爸,起码还有点保障。好多傍大款的女人,都被大款耍得很惨!”我颓然坐在椅子上,她走过来,温言解释她不是对我买的二手电器反感,而是反感我的英雄气短。她说:“发挥潜能,你行的!”把我送出屋去。 我说我要努力创业,早晚会把她救出虎口。她倚在门框,向我伸手,但不等我握住,在我手心抓一下,便缩回了,掩面、关门。 走出胡同,茫然行走,不知过去多久,忽然眼前一亮,抬头见是镶着灯泡串的前门城楼,金光闪闪,不由得作诗一首: 〖《前门一周》 有著名建筑 绕前门一周 令分别隆重 记住 你蜷在我手心的无名指〗 自感情景交融、措辞精巧,坐在一家打烊商店门口的台阶上,观城楼吟此诗。伤感了半晌,猛地大彻大悟,见夜深无人,开口痛骂自己:“老兄,你怎么作上诗了?你也曾经花天酒地过,是个见过钱的人,所以我想,你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能再挣到钱。只要你努力,只要你奋斗!”说得慷慨激昂时,背后响起哭声,音质凄厉,不似人类,吓得我脖颈僵硬。那哭声时断时续,终于凑出一句整话:“兄弟,不要再说了。你说得对,我该去挣钱!” 回头,见是个在商店门洞中避风睡觉的人,因在阴影中,一直未看见。他拎着一条破军大衣站起,快步走下台阶,仰首向前而去,似乎鼓足了勇气。 他的乱发在地上拖出长长影子,犹如一堆利剑。他走到马路中央,转身向我挥手,喝道:“十年前我是个诗人,十天后我是个大款!”这是个半疯的乞丐,远处一辆深夜进城的载重卡车正飞速驶来,我喊道:“回来睡觉吧,挣钱没那么容易!”他:“不!只要狠了心,遍地是黄金。”实在受不了亲眼见他被碾成肉酱,我快跑几步,钻入地铁。 地铁中乘客稀少,广播说末班车在三分钟后到达。我靠在柱子上,感受着石料的冰凉,那个乞丐被撞死了吧? 我闭目祈祷,忽听检票员的怒骂声:“你怎么回事?你的票呢!”我睁眼,见拎破军大衣的乞丐正飞跑下台阶,一脸热情地向我而来。 我急忙闪到柱子后,过一会绕出柱子,不见了乞丐。末班车到站后,我入门坐下,长呼一口气。车厢门即将关上时,一条绿色人影鬼魅般闪入,一下坐到我身边。正是乞丐。 他笑盈盈地看着我,我连换几个座位,他都跟过来,紧挨着坐下。 我:“你究竟要干什么!”他:“嘿嘿,喜欢你。”过去两站后,我劝他:“老哥,你已经是疯子、乞丐了,难道还要当同性恋么?”他:“嘿嘿,不懂。”我耐心地向他解释,他听得很认真,连说:“真好。”当我意识到我把他教坏了时,已为时过晚,他双眸小姑娘般灵光一闪,挂着清鼻涕的脸贴了过来。我食指中指并拢,握成剑诀,正要向他脸上扎去,他整个人忽然腾空,被扔到了车厢一角。 座位底下伸着一只手,随后钻出一人,说:“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老同学。” 他眯着两眼,是K。 K靠捡易拉罐为生,地铁每站都有数个垃圾桶,可高效率搜索,是他的风水宝地。 【五】 他和我已有三次比武,一和、一胜、一负。我:“这么多年,你仍没找个工作?”他:“俗事多了,干扰武功进境。”八卦掌前辈中有为专心练武甘做乞丐的先例,他在仿效古人。 当我到站时,他嘱咐我明日在雍和宫地铁站找他,他全日恭候。说完,钻入座位下。 我走出地铁后,发现乞丐奇迹般跟在身后,不由叹服道:“老兄,想不到你疯了后,竟然成就了轻功。”他愣愣地看着我,我劝他:“明日,我有一场比武,生死未卜。我实在不是你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请走吧。”他似乎听懂了,转身沿着三环路向北而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有些伤感。 回家的路上,我苦劝自己:“老哥,你的女人乱伦去了,你也有了同性恋倾向。现实糟糕到极点,但请记住,你是武林高手,一定要挺过这一关。”前方有个女人在行走,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脖子缠着围巾,从她脚步声微妙的轻重变化上,我听出她有着姣好的体形。 她走入路旁的一个楼洞,我快跑追去。她上到第二层时,我自后面抱住了她。两胳膊用力,她的羽绒服瘪下去,触到她的身形,感到一股清新气息袭来,整个胸腔酥麻无比。她像一个夹心面包,表层的面粉下,是鲜美的果酱。 暗赞了句“好女人!”我一个后空翻,下了楼梯。当跑出楼门时,顿感天地开阔,另类倾向荡然无存。 我浑身放松地行走,那个女人竟追出楼门。她追下楼时悲愤无比,怀着强烈的报仇之心,但我的悠闲步态却将她吓住。她一定以为我是可怕的坏人,再无追上来的勇气,愣在当地。 看着她羽绒服包裹成的圆鼓鼓身影,我挥挥手,潇洒远去。 回到家,见客厅漆黑,父母的房门底边透光,隐隐传出哭声。我凑近门,轻推开一条缝,见母亲伏在桌上哭泣,父亲昂首站立,一脸坚毅。母亲止住哭声,扭头说:“你真要做这件事,得把小儿子安顿好,你也知道,他哥哥根本指望不上。”父亲眉毛一挑,眼中闪烁出他青年时代的精明,点了下头。 诚惶诚恐地回到自己房间,我坐在床头一夜未眠,想:坏了。人人要巨变,我该怎么活? 第二天,我装睡不起,十点钟听到父母开门出去。在阳台望见他俩走出小区,我便下了楼。他俩穿过两条街,坐上848路公共汽车向南而去。 我打了辆出租,说:“追上前面那辆公共汽车。”司机:“兄弟,我做司机十五年来,一直盼望能玩一次电影里的追踪,但追公共汽车,未免也太糗了吧!”我:“抱歉,毁了你的梦想。请行个方便。”父母下车后,穿过一片建筑工地,走到一栋五层青砖楼后。我绕过楼,只觉眼前一堵,迎面出现两座古塔,一对夫妇模样的青年男女正在古塔下砌着红砖。 古塔后是巨大龙脊屋顶,似乎是庙宇。我问:“这是庙?”那对夫妇回答:“这就是远近闻名的吕祖庙,唐朝神仙吕洞宾便在这里成仙飞天的。”想到吕洞宾肯定去的是冥王星,不由得有了惺惺相惜之感,便问:“门票贵不贵?”青年夫妇回答:“六十五年以后就住上人家了,雕塑壁画早没了。”我:“……所以你俩在修复?”他俩:“不,这塔改成个小厨房挺合适的。”进院时,发觉路由碎石子铺设,拼有各色图案。院中挂满晾晒衣服,庭院中有一道花圃,种着一人多高的藤蔓植物,虽叶子落光,但枝条繁杂,视线透不过去,不知住了多少户人家。 藤条下蹲着一个小男孩,他用根木棍抠着碎石图案玩。我走过去,他仰头看我,正是十岁的弟弟。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我大惊:“你怎么在这!”弟弟刚要回答,却向左一瞥,拉我钻入藤蔓中。 我向左看去,见大殿门打开,我的父母走出。大殿作了改良,高门槛被去掉,大门换作了小门。母亲脸上残留泪痕,任父亲搀扶着,送他俩出屋的是一个高瘦的六十岁左右男人,灰色衬衣套个蓝色毛线背心,对寒冷毫无感觉,随着我父母走下台阶。 我躲在藤蔓后,看着他们三人步出院子。 弟弟机警地看着我,我迈近一步,他蹿出花圃,闪入大殿中。我自感眼睛花了,没看清他开门与否。 盯着紧闭的殿门,我走上台阶。抬手推开,一股暖气袭来。殿高四米,室内有一个炉子,烟筒在半空扭成“Z”形。烟筒下是一个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高大肥胖的青年,正看着摆得很近的电视。 我走近,见他歪着脑袋,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右侧脑袋上有一块地方不长头发,那是条大拇指长宽的疤痕。 这是个脑部受过外伤的人,他半张脸麻痹,右眼皮难以睁开。在这张扭曲的脸上,我渐渐发现一些我熟悉的东西,那是十岁弟弟的眉眼。 我:“是你?” 他斜视着我,表情木然,但右眼皮下的一线缝隙中,流光闪动,似乎有了笑意。 二十二年前,一架飞机陨落在冰冷的草原,飞机残骸中有一个闪亮的搪瓷尿壶。事故死亡者尸体皆呈碳化,其中一人生前把父亲从一个机械师提拔为管理干部。此人死后,父亲凭着当机械师养成的严谨作风,在官场错误百出,终于被免职归家。 他常站在四楼阳台,把五岁的弟弟伸出护栏外作飞翔状,俩人玩得都很高兴。一日我放学回家,正见他失手把弟弟扔了出去…… 一直以为弟弟死了,不料他还在。他左腿麻痹,无说话能力,却灵魂出窍,多年来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出言指点我。 我和他长久地对视,他正常的左眼大而清亮,如果没有摔伤,应是个英俊聪慧的小伙子,但他困在他动弹不得的身体里,越吃越胖。 这时屋门推开,不怕冷的高瘦老人回来,我向沙发一指,说:“我可能是他哥哥。”老人将我上下扫视,哼了句:“你是。”此人自称叫“晾衣竿”,一听这古怪的名字,我便知道他是当年崇拜社长的十三个小伙子中的一员。 社长进入深山工厂后,他是最早被清除出单位的人。他接受了一份海外亲戚的遗产,立志不工作不结婚。弟弟出事后,他主动要求把弟弟接出我家,由他照顾,以避免父亲精神上出问题和我的成长受影响。 对于他的仗义出手,父亲想起以前给他出过歪主意,他是在报恩。 那个歪主意是,一天社长被大雨困在自行车车棚,办公楼里窥视到这一情况的他有一件雨衣,于是向同屋的父亲借雨衣,准备接社长。 父亲不借,令他十分恼火,但当他和社长两人把一件雨衣撑成方形,肩并肩行走了几步后,便明白父亲“大善若奸”的做法。 从车棚到办公楼的四十米行程,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后他和社长天各一方,多年没有联系线索,再见面,彼此已是五十几岁的人了。 他讲完收养弟弟的前因后果,屋里传来“咔咔”的挠墙声,我问:“屋里有老鼠?”他冷峻的脸上有了笑意,说:“我还养了另一个东西——乌龟。”他一日从电视中看到,南太平洋的海龟到加拿大海域产卵,来回三万公里却不会迷路,而把乌龟壳涂上沥青后,乌龟就找不到方向了。这个实验证明,乌龟壳可以定位,和日月星辰有着奇妙的感应。 而人的头盖骨和乌龟壳近似,龟、天可以相互感应,人、天照理也能感应。他思索,弟弟大脑受损,但头盖骨尚且完整,如果打通天人感应,让日月星辰成为弟弟的大脑,那么弟弟便可以康复。 他买来只乌龟做实验,现在乌龟成为一只虚化的乌龟。进入冬季后,乌龟要挖洞冬眠,于是每夜都能听到它的挠墙声,走到发声处却见不到乌龟。这说明他的实验已初步成功。 听得我毛骨悚然,他薄如刀的嘴唇抿了抿,说:“高叔叔是个好叔叔,没那么不正常。只是乌龟走丢了,这屋子大,有回音,靠声音很难定位。”抿嘴原来是他的笑容。笑完,他长叹一声,说二十几年来他面对弟弟常胡思乱想,期盼有什么神医妙法。 他已老得面如败絮,皱纹纵横,看不出一丝年轻时的模样。 我想到父亲这辈子唯一的秘密,便是他年轻时属于十三个小伙子的集体,崇拜那个被称为“社长”的姑娘,昨晚父亲和母亲商谈的大事,只会和社长有关。 我询问他,他沉默。这时从隔间中走出一个人,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她站在隔间门口笑盈盈地向我招手,似乎是我熟悉的人。我走过去,也笑了起来,说:“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子——现在你还那么认为么?”她向我仰起润白如玉的下巴,摇了摇。 她是暗拳山庄外女校的老师,她的父亲名叫“疤愣”,是十三个小伙子中的一员。他和我父亲友情最深,曾许诺彼此儿女结为夫妻。 疤愣叔在一年前去世,这次十三个小伙子的行动,她代表她父亲来参加。行动是Q的父亲——“死不瞑目”发起的,他查到了当年带头惩处“一女十三男”的人。那人现已退休,住在一栋二十七层塔楼中,此楼周边环境极差,没有可以散步的院子,前后都是自由市场,交通混乱,人群复杂。 死不瞑目建议对此人报复,并无号召力,后来他找到了社长。社长发话后,众人想起当年的颠沛流离和再无出头之日的一生,于是纷纷响应。 我:“你们要干什么?每个人捅一刀么?”她笑道:“我不知道,跟着叔叔阿姨们做,就好啦。”她甩了下长发,我:“你头上的红色瘤子没了?”她解释她到韩国作了美容,并扒开秀发,让我看到不长头发的一块青皮,说她一生只能留长发,好遮挡原来的疤痕。 我:“你留长发很漂亮。”她高兴地转身,大幅度地甩了下头发,她的腰身和头发呈相似的曲线,令我赏心悦目。 她住在这里已有两天,明日便要开始行动。她代父动手,令我感动,想到自己会龙形搜骨,可杀人于无形,只要我一人出手,叔叔阿姨们便可免去操劳。我把我的意思向晾衣竿和女教师讲了,晾衣竿说:“有的事是不能让人代劳的。” 弟弟歪在沙发里,一直看着我。父母来找晾衣竿,一定商量出对弟弟的妥善安排。我说我今天还有一场在地铁站的比武,必须走了,弟弟的左眼眼光清澈,有着依依不舍之情。 我拍拍女教师肩膀,道声“珍重”,开门出去。 我行至藤蔓丛中时,女教师追上来,说明日行动后她如果还活着,问我该如何待她。我说先看我今日比武后能否活下来。她嫣然而笑,说:“不料三年后重逢,你我都成了朝不保夕的人。”她的神态温婉可爱,我抬手一弹,她的长发礼花般绽放。 【六】 现在是八点三十分,我要先回家规劝父母,不要参加明日的行动。雍和宫地铁站的末班车是十一点零五,所以我要在两个小时三十五分钟里完成赶路和谈话。 时间紧迫,我坐了二十分钟公共汽车后,实在不耐烦堵车状况,就近下车,沿着穿越两个居民小区的捷径急速奔跑。 跑到第二个小区时,迎面走着一个圆鼓鼓的身影,是个穿羽绒服的女人,怀里抱着两袋面包,她“啊”了一声,停住傻傻地看着我。 她的左脸有斑斑点点的烫痕,左鼻翼少了块肉,疤口凝结,把整张脸扯得走形。从羽绒服上,我认出她便是昨晚我自后面拥抱的女人,一抱之间,我给予她高度评价,不料正面却如此丑陋。 可能是她小时候被开水烫坏,或者长大后遭流氓残害。我无心多想,经过她向前跑去。跑出二十几米,回头看她还呆呆立在原处,想到昨夜自后面抱她时胸口的舒畅感受,不由得又跑回去,自后面将她抱住。 她奋力挣脱,跑入旁边的楼门。 我拾起地上的面包,追进去。 楼梯上层响着她的脚步声,频率稳定,然后响起一下剧烈的关门声,很容易判断出楼层。我登上那一层后,见有两个弯道,共有二十户人家,实在分不清她进了哪家。 我已萌生退意,一声清脆的门锁弹开声响起,转身见打开了一道门,她脱了羽绒服,穿着暗紫色毛衣,把两个垃圾袋放在门口。 我冲上去,她惊叫一声,缩回身子,要关上防盗门。我忙说:“我是给你送面包的!”她:“……啊,谢谢。”我进屋把面包放在桌上,礼貌地告辞。她神情慌乱地送我到门口,我低头开锁,没能打开,她凑过来开锁,恰好挤入我怀中…… 她母亲早逝,她和父亲居住在一起,她父亲每晚去邻近小区跳“红扇舞”。她父亲回家时,我俩已穿戴整齐。她送我下楼后,又一路送我出小区。 我问她为何能容忍我的流氓行为,她说她很久没被男人抱过了,觉得很舒服,我与她是萍水相逢,两不相欠。 我则觉得自己完全失控,不顾父母大事和比武之约,竟在半路上出了情事。羽绒服女人面部丑陋,但和她走在一起,我有着巨大的甜蜜感,甚至不愿加快脚步。 走上大街,已是十点钟,来不及回家劝说父母,想到他们的行动在明日,在明日早晨劝住他俩尚且来得及,于是我向地铁站奔跑,选择先去比武。 自和平门坐到雍和宫,是十点四十分,地铁里已少有乘客。我走了几个来回,并不见K的身影。站台上共有八个垃圾桶,一个戴口罩的矮小女人正侧身把整条胳膊伸进一个垃圾桶中。 我靠在柱子上,百无聊赖,只好看她。当她掏到第二个垃圾桶时,我感到背后有了压力,急忙反身亮拳,护住周身要害。 K从柱子后绕出来,眼光深邃,盯着远处掏垃圾桶的女人,问:“你觉得她怎么样?”我无言以对,转头看去,见那女人掏出了一个带皮套的酒壶,显得身心震动,扯下口罩,把酒壶捧在手里,宝贝一样地看着。 因距离远,我看不清她的脸,大致圆圆胖胖,就说了句:“不错。”K的眼角泛起长长的鱼尾纹,欣慰地说:“我注意她很久了。”K说女人掏出的东西是外国洋酒的酒壶,特殊金属铸就,卖到废品收购站可以得许多钱,是他提前放进去的。 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关心着她。他说如果他比武幸存下来,还会继续在垃圾桶放欧洲酒壶的,让女人对现实产生魔幻感。 听得我哈哈大笑,他也眯眼笑了。笑声止住后,我问:“为何咱俩比武,非要死一个呢?你我并无仇恨。”他答:“不是仇恨,是武功。以你我现在的水平,只要比武,必有伤亡。”我:“我们可以不比。”他:“不可能不比,我抛弃一切追求武功,很想知道我所做的究竟有没有意义。抱歉,拿你作验证了。但只要你的武功高于我,便可以拿去我的性命。”末班车到站后,K痴痴地看了捡废品女人一眼,引我进入车厢。 他嘱咐我,当车行驶到最后一站,所有乘客下车后,车会离开乘务轨道,开往调度总站,这段路程会关掉车厢内的灯。 他说:“目不视物的情况下,比武没问题吧?”我点头,他露出满意笑容,说:“很好,你我先各自休息,灯灭便动手。”说完钻入座位底下。 车厢内无其他乘客,车轮摩擦铁轨声十分清晰,独自坐在长椅上,有了凄凉之感。我想如果我存活下来,将选择K的生活方式,以捡废品维生,全副精力投入到练武中……那么,北京的地铁将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会阻拦住父亲,劝他忘记那个癫狂的时代,宽恕一切人,满足于吃喝,活够自己的岁数……那么,他逐年渐长的退休金,将让我有了生小孩的可能。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将深入研究针灸,治好弟弟,让他可下地行走,成为一个健康的青年……或者,让他搬出吕祖庙大殿,住回家里。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会尽我全力,为羽绒服姑娘筹集去韩国整容的费用,让她成为一个美女……或者,找到当年残害她的流氓,以龙形搜骨的手法逐一杀死。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将继承二老爷的志愿,在最繁华的商业街区,建立一座巍峨的国术馆……或者,在火葬场中兢兢业业,结帮拉派,成为一代火葬场厂长。 想得我心神大乱,猛地睁开双眼。必须做点什么,止住奔如江河的念头,否则灯黑后必败无疑。我看到侧面坐椅上有一张乘客遗下的报纸。 拿过报纸,跷起二郎腿,摆出悠闲姿态,看了起来。看到了冥王星的消息,如下: “冥王星在1930年被发现,成为太阳系的第九颗行星。其表面温度为-200℃左右,直径为2274千米。由于太阳系中有七颗卫星都比冥王星大,2006年8月24日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作出决议: 冥王星不再被视为行星。” 我暗叫不好,理想之地贬值了。接着身体发生微妙变化,小冷小热几番后,我的手变得形状模糊,以为是眼花,低头见双脚已消失,于是任由双手在空气中融化,想:“看来毁容女子是极品女人,真是世事不可预料。按照针灸老先生的理论,加上前面的彤彤,刚好凑齐两个,真的要去冥王星了么?”此时灯灭,四下漆黑,有什么自座位下蹿出。 我还有一场比武。 后记 那时,我在做什么 「徐皓峰」 基督说他胜了,但《新约》明明是一场败迹,我们并不知道他胜在哪。《旧约》里有答案,说凡人无法知道上帝的胜利,因为我们不知道其运作过程,我们看到的仅是开始。 2006年,我整理的《逝去的武林》出版,崔永元说此书感动了他,做了一期谈话节目。节目现场,他好奇我写书时的情况,我没说,他点到即止,没有再问。他是敏感的人,尊重谈话者。但对于“那时”,我后来意识到,起码对自己要有个解答,那是我无法跳过的时间。那时我放弃了工作,企图当个作家。我被批评“太天真了”,但不天真又怎么办呢?我自十五岁起修习艺术,得意于自己的灵性,可这个职业令我迟钝,如果体验生活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那么我就不体验了。 我怕变成个我不喜欢的人,但当时看起来似乎趋势明显,所以拒绝了工作和人际,回家写作了。 我给家庭带来了很大不安,作为长子,没给父母以希望,只顾得上自己的希望。我写小说是自发的,得到的第一个指导是:“不要在形容词上雕琢,把功夫下在动词上。”这句话是魏心宏教我的,令我自此有了文感。我的第一篇小说在他主编的《小说界》上发表,名为《1987年的武侠》。他告诉我,编辑部内评这小说是“开了一派,此人挡不住”。 仿佛一个喜剧,给了我莫大鼓励。但是,我自己把自己挡住了。 那篇小说是超水平发挥,其实我是个很少看小说、没有文学素养的人,在我准备以写作为生的奋斗期间,再没有出现过像样的作品。我呈上我的“力作”时,魏老师看得很累很痛苦,说:“不太像中文。”我寄给他的作品,他都回信评述分析并打电话详谈,这种交流令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了审视能力。以前写小说写完了就完了,自己痛快了就行了,如今方才知道这是件漫长大事。可能是要补我的文学基础吧,他建议我在以往的作家中寻找师承,在一个脉络上写作,因为人类是一条长河。这样,我才开始读文学名著,很认真地给他去信,述说我准备接某大师的脉了,并论证其合理性……我有过多次论证,成了一笔糊涂账。 他鼓励我说:“不错,像你这样思考的人,不太多。”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开始读名著了,总是值得鼓励吧。我想他该对我很失望。他表态:“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的才华。”但在纯文学创作上,我提笔艰难,于是转而写了两年的传奇文学,这是练笔,更重要的是对一个作家来说,需要不断地有作品,否则真会坚持不下去。 我成了一家传奇文学杂志的主打作者。我给魏老师去信,说我准备接《三国演义》的脉了,他说:“这种思考,是有益的。”但后来杂志社改变了宗旨,作品以国民党秘闻为主,我不了解蒋介石,就中断了我的传奇文学生涯。 我便是在这个生活和精神都很困窘的阶段,整理了《逝去的武林》这部口述历史,然后结束居家岁月,出门找工作了。因为那时得到一个教训:你可以清高,但你要有钱,你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你有亲人。当亲人需要你帮助时,你却无能为力——世上最难过的事,莫过于此。 一次我去见几位读者,他们说:“你写的都是你经历的吧?”我说:“是我编的。”他们都很沮丧。我说:“对不起,我向你们保证,那些事一定会在我的生活里发生。”他们哈哈一笑,原谅了我。 读者需要重量,不希望读到的只是你想的,希望是你活的。而对于作者,写小说很可怕,你写的东西会要你负责。小说不是体验也是先验,你写的迟早会找上你。 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爱死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这篇小说在我脑海里转化成电影,循环播放。随后生活就有了压迫、激情和逃亡,幸好没有危险。经过一番折腾,我觉得自己开始喜欢这篇小说时只读懂了三分,现在读到八分了。上帝总是折磨为他付出的人,因为他们还没有理解他。 我在年过三十时,一个推崇王小波的文学团体——“王小波门下走狗大联盟”盟主欢乐宋找到了我,邀我加入,缘由是一个读者把我的小说放到了他们的网站上,他觉得小说华丽而浪漫,对路子。我自己觉得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更深的缘由——那是我二十六岁时的经历。随后便跟着这个团体一块出书了,但我不再华丽浪漫,文风逐渐刻薄。 有作品面世,很重要,生命是需要有参照物的,两年出一本书的频率,让我倍感惬意。你的过去总会找上你,我写过传奇文学,多年后,邓景异、程然夫妇给予了我出传奇文学的机会,写了《道士下山》。 此书在土豆网上被夏邦评为“可以在武侠小说史上留一笔”。那是我向几位九十岁老人采访来的,有民国江湖的实情,这是读者需要的“重量”。我自己的乐趣,则是尝试把武侠小说散文化,融入对传统文化的体悟,不注重情节的惊险,而注重局面的意境。 景异容我作这样的冒险,确有魄力。《道士下山》创出了口碑后,我就有朋自远方来了。梦天便是个喜欢《道士下山》的人,他买了几十本送给自己的朋友,邀我出续集。续集名为《大日坛城》,延续《道士下山》中的人物,写的是围棋。 吴清源说围棋本是武道,我便将其扩充为武侠小说的题材了。 赌牌和围棋都是桌面上的决斗,原本没什么动作性,香港电影发展出了拍赌牌的技巧,但没法用在围棋上。围棋的决斗该怎么写?看我的尝试吧。 《逝去的武林》一书也有续集,名为《逝去的武林——高术莫用》。《逝去的武林》的读者们对书中多次提到的民国武学——象形术感到好奇,续集主干便是对象形术的系统诠释,支干是李仲轩的家史,见证了新时代中旧式世家子弟们的生活,是我的母亲和弟弟采访、整理而来。 以上是我的口述历史和传奇文学的计划,但何时再作一部《国术馆》这样的小说?我很惶然,即便是《国术馆》,也是我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写出来的。 为什么会有小说?因为有的事无法口说。口说了,就离得远了。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